这是把善恶都视为人之本性,为善即善,为恶即恶。换言之,人性之中,与生俱,便是善恶并具的;到了人世之间,若能修善行,善性即现而为善人,反之若造恶业,恶性即现而为恶人。可惜的是,儒家的思惟,尚无法透入心性的本源,所以仅止於此,无法更进一步,说出如何成为彻底的善,如何利用本性的恶来助成彻底的善;无法将善恶的两面,达成统一的理想。直到唐代的韩愈出而唱性有上中下的三品之说:「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原性〉) 其实,韩愈仅是文章家而非思想家,他的性之三品说实在毫无深义可言,徒有文句的空话而已,比之汉世及其以前的性论诸家,简直无法论列。但到韩愈的学生也是韩愈的朋友李翱的《复性书》中,才因受了佛教的影响,提出了复性灭情之说,佛教说灭染浊烦恼而显佛的清净法性,他便以恢复人之可成圣人的本 性,而灭却惑人之性的情,而谓:「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复性书.上篇》)由此复性思想的启蒙,才有宋儒理学的萌芽。不过,唐宋的儒家思想,已在天台性恶思想之后,故与本题要追索的源头无关,我们暂且不必论究它了。现在我们应该注意的是董仲舒的阴阳性情说和扬雄的善恶混合说。董仲舒认为,人之有善恶,乃是由於有性情;人之有情,则如天之有阴阳,天有阴阳是常理,人有性情亦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这是就人之何以会有善有恶而作的解释。至於扬雄,则进一步就人之成善成恶而作了点破,基本立场,仍以为善与恶,都是人的与生俱来而具有的本性。可是,已如前所说,他们谁也未能说出一套方法,利用本性的恶来助成本性的善,也不能说出如何始可将本具的善性和恶性,作合理的协调,使得善恶相对的矛盾,完成究竟绝对的统一。这一步工作,就不得不让给中国佛教内的大思想家,来作更深一层的发展了。而此发展的时间,却来得很慢,过了五百年后,始有南岳慧思禅师的《大乘止观》,把此思想,引进了佛教之中,作了精辟的阐述,他以如来藏中,具有净性也具有染性,所以才有觉与不觉、空与不空的差别。再到天台智,又进一步,分出了性善与性恶、修善与修恶。故这两位大师的性恶思想,比荀子的性恶论,在境界上高得太多,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是,依照以上所举的线索推察,天台 的性恶说,至少就其源头而言,是不能说和以上所举各家的性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否则就会缺少一个理解南岳禅师及天台大师,何以会有性恶说产生的论证了。我们又知道,中国佛教输入之后,迄於隋唐,始为完成中国思想型态的时期,因之,距离扬雄五百年后,始有陈之慧思及隋之智,师弟二人,将此性恶之说,建立起来。 那么,在《大乘止观》中的性恶论,是怎样说的呢?本书不名性恶而称性染。现在且举本书卷一对於性染说的文字如下: 本书卷一云:「次明具足染法者,就中复有二种差别,一明具足染性,二明具足染事。初明具足染性者,此心虽复平等离相,而复具足一切染法之性,能生生死,能作生死。」(注一五) 卷二接着又说:「次明心体具足染事者,即彼染性为染业熏,故成无明住地及一切染法种子,依此种子现种种果报。此无明及与业果,即是染事也。然此无明住地及以种子果报等,虽有相别显现,说之为事,而悉一心为体,悉不在心外。(中略)所言如来藏具染净者,有其二种:一者性染性净,二者事染事净,如上已明也。若据性染性净,即无始以来俱时具有;若据事染事净,即有二种差别,一者一一时中俱具染净二事,二者始终方具染净二事。此义云何?谓如来藏体,具足一切众生之性,各各差别不同,即是无差别之差别也。」(注一六) 从这两大段文字之中,可以明白,《大乘止观》的性染说,与《观音玄义》的性恶之说,在原则上虽相同,在看法上则亦不同。天台仅说性恶,南岳却还说了事也有染,这是彻底的性恶思想,在体系及组织上,也比《观音玄义》,来得深刻和精密。因在本书的如来藏,不仅具有染性,同时复具有染事。从其两者源头的考察,固系一流相承,两者所据经论立场的不同,所以彼此观点略异。也就是说,本书的性染说,是依《起信论》所示不空如来藏的思想,以阿梨耶识为一切法的根本而来。《观音玄义》的性恶法门,如前所说,是约〈普门品〉所作的疏释,宣示一切众生,本具三因佛性,傍及圆教所说如来在现实面的活动性。所以彼此略有出入。 至於本书,是基於如来藏思想,而更加发挥了性染思想,且以性染思想,来贯串本书的前后立场。所以,不仅止观依止的不空如来藏中本具染法,即使止观境界及止观体状的三性和三无性中,也有着染法本具的思想。例如本书卷三有谓:「众生之体实,事染之本性,具足违用,依熏变现。故言有垢。(中略)所现之相常寂,复称为净。」(注一七) 同卷又谓:「诸佛违用,即是无垢染,但为令众生舍染欣净,是故不彰也。」 (注一八) 更谓:「所谓现同六道,示有三毒,权受苦报,应从死灭等,即是清净分别性法。(中略)但由是佛德故,以佛望於众生,故名此德以为清净。若偏据佛德之中论染净者,此德实是示违染用。」(注一九) 当智旭的《释要》卷三释及此处,便肯定地说:「天台性恶法门,正本於此。」(注二零)因为本书所持染净一体的思想,实际上,若就不空如来藏而言,宁可说是偏於染性的一面,众生若无染性,即不成其为有漏染法的具缚凡夫;如来若无染性,便无由现同六道,示有三毒,权受苦报;若不示同六道众生,便无法深入众生群中去教化众生。虽然是出於无作神通之任运,但其发动之力,系来自如来藏的染性功能。此种染性,对佛而言,名之为示违的染用,对众生而言,佛的染德亦是清净,因为此一染德,即是发动救世大悲的主因。 本来,断恶修善,乃是通於佛教大小乘各宗的共同思想,根据一向的佛陀观,对於已断无明成了正觉的如来,纵系微尘之恶,也已彻底断绝,未尝有人敢以提出,在真实的如来藏心,尚自抱有染性的可能。等到慧思的本书出来,不仅在哲学的思辨方面,主张性染,且在修习止观的实践方面,也用上了性染的理论依据。他的思想源头,固然已如前述,是出於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性论的提示,但 在另外,尚有他个人的思想背景。我们知道,在慧思的生涯中,所受的苦难与迫害之多,超出任何一位与他成就相当的高僧(注二一)。因而使他一方面自觉地宣扬末法年时的来临(注二二),另一方面对於迫害他的许多恶人,依旧怀着慈悲之心,不但不恨不仇,反而更进一步地希望用何善巧方便来济渡他们;由於《涅盘经》,有阐提成佛之说(注二三),《法华经》也有极恶之人提婆达多授记成佛的记载(注二四),所以独创性染之说,以表对於末法时代的恶人,也抱有极高的愿望。这也正是菩萨精神的流露了。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