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往往这样,当你拥有什么,或什么在你身边时,你并不会多么珍视他,不管他是给你带来欢乐或者痛苦或麻木。但当你离开他,或他离开你,多时不见,或者长久不相往来时,你却会常常想起他,怀念他。当年,许多的知青,一夜之间,就从城里被放逐到那遥远而蛮荒的乡下,那里水干地裂,或石露沙飞。从此就开始了他们命运中的白日感伤和暗夜幽怨,梦里都想有朝一日早点回到那童年就相依的都城,甚至想,哪怕是做其中的一只野猫或家兔。但当他们如愿以偿,成为都市的一细胞,经过一年二年三年,或者更长,他们竟然发现,那乡下,那曾经的乡下生活,并不都是那么一无是处,并不那么可厌。反而,许多事情许多感情,让他们难以忘怀,割舍不断。并且,对他们后来的生活颇有益处,其中的经验,对他们后来的生存,也有诸多的启示。过去的苦痛或哀伤,成了现在的难得的存在心底最深的记忆和由此透发出来的欢欣,就像咖啡的苦,喝下去,慢慢品他,原来味道那么好呀!就像尘封已久的破旧的照片,慢慢地看,看了半天,才看出你是其中的那位。这时,你欢呼起来:“这位就是我”,兴奋之情无以言表。 我不是一个多愁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善感的人,佛法的平静,20年的修持,已让我的情感如冰下的池水。虽然,也有人说,多情乃佛心,但我总认为,宗教的体验者,还是以少情为好。因为,有情便易情绪激动失控。尽管,我这里指的情是一般的情感而非指狭窄的男女之情。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摆脱不了一般人的感受,就像那些知青的复杂的感受。数年来,每当空闲,或有南来的朋友——我指的是在南亚一同留学的同学们,或看到斯里兰卡的一些资讯时,我就想抽出书柜里的影集,或回家抽出书柜里的影集,看看过去的一些老照片,那里面有凯拉尼亚大学研究生院的花园,有康堤佛牙寺的壁雕,有古城阿努拉布拉的千年菩提树,有凯拉尼亚大寺的高塔,还有迪希瓦拉区域中我曾租住过的双层小房子。每当这时,我似乎忘了自己的僧人身份,生起不该有的冲动,似乎有一股热流从脚底涌向头顶,再从头顶渗到全身,冲动地想马上回到那个我曾经生活过学习过喜怒哀乐过四年的,被我认为是佛教之城的科伦坡。 佛教讲因缘,因缘不会是单调的,他总是那么的奇妙和不可思议。佛教也讲愿力,愿力不会是弱小的,他总是那么的强大和容易与现实的渴求相应。我是一个平凡者,我没想过动念之间便可实现自己的那个动念,但我的那个动念却在愿力的强力牵引下,在因缘的奇妙组合中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应。那一天,在厦门的环岛路,风吹浪打的沙滩边,来闽访问的斯里兰卡阿斯羯利派布达提卡大长老对我说:“你也算半个南传佛教僧人了,抽个时间回去看看吧。”老人说得那么诚恳,甚至可说是那么谦恭,看着他那虽是硬朗但明显已风烛残年的身躯,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出家师傅悉明法师和邀我到兰卡留学的维普沙拉拿法师,他们为了培养我、照顾我,费尽了心力,但还没有看到我的成长我的成就,就圆寂到另外一方国土中去了,我的眼里满含泪水,溢出了眼眶。我忘了礼貌地回应长老的邀请,但我心里已下定决心:明年重返科伦坡。 时轮在转,光阴迅速,去年的明年距今多远,我尚未把尺丈量,却已到来。一天,省政协民宗委的汤主任打来电话,征求我意见,问我参加不参加省政协组团,去不去斯里兰卡。本来,那是很清晰的声音,从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但我听了,以为自己有错觉。闪念间,我在想,省政协组团到那地方干嘛?那地方历来被人认为是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之一,电视上如有新闻,有的便是内战、自杀性爆炸。但事实确认我没有听错,汤主任更没有讲错。真是千寻百找,有时,得来全不费工夫。也像宋尼悟道诗说的: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本来还担心忙,工作安排不过来;也担心难,因为没人同行。现在好了,作为一个省政协常委,政协的任务就是最该优先安排的工作,也不忧安全问题,也不担心有人说是非:那里没有活动没有事,到那里做什么?一个大大的几个长长的问号。于是,我报名了,报得很干脆,很坚决,很开心,很庆幸。 时轮又转,光阴迅速,弹指间,几个月又过去了,开元寺里的荷花盛开,荔枝熟透。日历不小心地一翻,就翻到了8月。手续办得辛苦的政协民宗委办公室凌主任来电话通知,万来具备,我们可以成行了。消息如风,吹得我好凉爽,但关于如何备礼品的事却难坏了我。要知道此去,是重返第二故乡,在我心目中,这个大多中国人还陌生也还没想熟悉的小岛国度,是我永远的第二故乡。在那里,有我的师长,有我的同学,有我的朋友,有我留下的多少凝固的青春和成盐的汗水。他们不曾想过有我的看望,但当我踏上这片随时可能令我思情悠悠的土地时,我能不去探望他们吗?他们也不曾想过会从我这里得到那便宜但珍贵的礼品,但我探望他们时,能不带上我的这片依然有如茫特拉威尼亚海边椰子汁般清纯的心意吗! 礼品终于备好了,飞机起飞了,我的心在飞机上,还是飞到了科伦坡的机场、码头、车站或高尔路上?非常感谢省政协的陈副秘书长的提醒,他让我把思绪从机窗外白云中,拖回到机舱内现实中。我们谈起我刚出版的那本小册子《如何安心》,谈起我现在国内的事业和无时不在无地不有永生不变的佛教信仰,谈起我在科伦坡的求学和生活。谈着谈着,我被我自己的谈兴感动了,我感动于自己回国8年之后,竟然热衷于谈论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那里人的黑皮肤,那里公共汽车的拥挤和汗臭,那里的芒果大又甜,那里太阳的热和温度的高,公路的凹凸不平,街道的窄窄和旧旧。谈论那里买不到好的拖鞋,那里甚至生产不出来好质量的墨水,那里满载乘客的火车和汽车在行进中可以不关乘客出入的门。竟然没有把这些那些少让我歌唱多使我低吟的现实梦境迷忘。不知陈副秘书长有没有被我的谈兴感染。 何日几时几分,这并不重要,我们的飞机降落在了科伦坡的国际机场,紧接着出关。与以往的身份不同,以往是个人,一个学僧。这次是随省政协代表团,副部级的潘副主席带队。自己既是团员,又堪称法师。身份不同,礼遇也就不同。当年出入没人理睬,这次,则是外交的通关礼遇。如此现象,想来确实很俗,让人深感世情冷暖,但却是现实,是人人应该遵循也乐于接受的游戏规则。尽管,它在佛家面前,不该发生。 出得海关,直奔城区,我的思绪在变,天上的云彩也在变,但未见路边的风景有变。八年了,风还是那个风,少女少男们还是那种纯朴的微笑。长辈的脸上,总是那么沧桑。椰林依旧,佛塔依旧,涛声依旧。在依旧的路上,行进一个小时后,我们住进了独立广场边的一座五星级宾馆。站在宾馆面海的窗前,眼前是路,车水马龙;路外是广场,人来人往;广场外是大海,惊涛拍岸,白浪翻卷,浪涛声与车马声交织成一曲既浮躁又恬静的交响乐。在交响乐里,我看见了广场上一个似乎是华僧的身影,那岂不是八年前我自己的影像?八年前,我也是这样,常来这广场散步、思乡,看海鸥飞,听船笛鸣,幻想有艘观音菩萨的慈航之船载我到海的那一边去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幻想过了,沉思过了,甚至是迷惘过了之后,然后既轻松又沉重地坐上行进中嘟嘟响的三轮车:回家,回到科伦坡租住的家。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