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禅众与流动僧团的社会成因大体相同,在吸收流民、扩展思度方面,依旧为官方所忌惮;其仍以“禅”为旗号,和对“禅”的别解,也依旧为官寺的住持法师和律师所不齿。因此,这两类禅众在思想情绪上具有许多共同特点,最鲜明的是清蔑经教义学和戒律仪轨,不提倡偶像崇拜,认为众生悉有佛性,自我一切具足,关键在于自悟,不必拘于言行和静坐等形式。由此形成一种强烈的批判风气,反教条、反传统、反权威、反对任何束缚,成为正统佛教的反对派和异端。但相对而言,游动禅僧的批判,多表现为消极的抗议和不满;定居禅众的批判,不但达到了彻底的程度,而且有了自己全新的正面建树。 第一,聚居于山区的禅众,以自给性农垦为经济基础,劳动成为禅众的第一要务,因而从根本上改变了僧侣靠国家供养和民众布施的寄生式生活方式,为自我具足、自我完满的理想人格,提供了可以实现的物质条件。这种由众居自给组织起来的群体,逐步制度化,到了怀海的《禅斗规式》而完善。概括起来,就是财产公有,消费均等,没有家庭,同吃、同住、同劳动。其中“上下均力”、人际“平等”是这种群体的生命线。 这种生活方式反映于禅,使禅的观念和修持发生了积极的变化。“东山法门”即以“作坐”并重,“静乱无二”为特色,也就是把“作”和“乱”─主要是劳动引进入禅,改变了“禅”的基本性质。到了中唐,被禅僧大众欣然奉行的“三宝”,由“佛、法、僧”,更改为“禾、麦、豆”,所谓“佛性”,成了“人性”。生活有了基本保障,现实的人身“自由”和人格“独立”,就成了禅的最高境界。 第二,由逃亡性的流动,到安定的山居,是对社会苦难和烦恼的一种解脱;向自然人生的回归,也就是对世间名利的淡化;对自然美的发现,开拓了对自然自身的感受和欣赏。这种精神生活中的重大转变,在东晋之遁的诗文中,已经有了相当的反映,但只有到了禅宗才达到普遍和完善的程度。近乎原始粗仆的劳作和仅能疗饥的饭食,就曾作为审美的禅境被记载过。而大自然直接提供的境界和灵感,给予的感受和灵性,悠然超然,不但与经典禅法中那种与烦恼、名相苦苦争斗的心地回然不同,而且也与禅定获得的身心愉悦和神异体验大异其趣。禅的观念和境界,由此而延伸到了自然界,接受自然界的陶冶。天真自然,纵情任性,作为虚伪矫饰、名教礼法的对立面,也就成了禅的另一种追求。 第三,武则天肯定东山法门,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政策性决定。它从根本上解决了游僧失控的问题,把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变成了安定因素;把消极的寄生群,变成了积极的生产群,同时大大缓解了由于政治冲突给社会可能带来的对抗和破坏,于是,禅宗吸收社会各阶层的失意者或败落者,就得到了统治集团的默许,并即以其山居,形成对社会的疏远、冷化和静化种种炽热的骚动。由此引发的直接反响,是官僚士大夫的参禅,并逐渐成风。他们的参禅,在于政治的自保,精神的自慰,性情的修养,胸怀的抒发,情绪的渲泄,令禅愈益带上这类闻人的风貌。同时反转过来又构成文人性格中的一个方向,渗透到哲学、文学和艺术等诸多领域。 三、禅宗的“禅”是一种人生体验和主观意境 “禅”经过禅宗的洗礼,实现了一种革命性变革,原始面貌全非。其显著的变化大致有二: (一)禅修的方式,由静坐扩大坐卧住行一切方面,举手投足,瞬目转睛,无不是禅,从而将日常生活全部禅化。近自待人接物,一草一木,大到国家天下世界,都被赋予了禅的意义。这是一种禅的泛化现象,其结果之一,是贬斥以至取消了禅之作为特殊宗教修持的基本性能。 (二)禅的最高目的,从“证”改造为“悟”。“证”是一种非语言概念的认识活动,据说是契合佛教真谛,达到“觉悟”的决定性一步。它只有在禅思中才能实现,所以“证”也是典型的禅思维。近人把它诠释得深不可测,连一些西方学者也被搞得颠颠倒倒。其实它相当于因明中的“现量”,属目下有争议的那种直觉或直观的认识。“觉悟”,或简称“觉”,或单称“悟”,是佛教崇尚的最高智慧。佛教的理想人物是“佛”,“佛”即是觉者或悟者的音译。禅宗把禅对“证”的追求,改换为对“悟”的追求,或将“心性”直接归结为“觉”,都含有超越“证”,或勿须“证”的意思。因为在禅宗看来,“悟”有多途,所在皆是,固不必用“证”以拘束于心。总括起来,禅宗开辟的“悟”径可分为三类。 其一是语言文字。禅宗提倡“不立文字”,是因为它主张“不拘文字”,但不是取消文字。神会树南倒北,即以“言下便悟”对抗北宋的“摄心求证”。这一倾向反映到了《坛经》上,为唐后禅家所共许。其结果是传灯语录满天下,语录更胜于传灯之真,到了两宋,一发不可收拾,“看话禅”和“文字禅”席卷丛林,诗文并盛,评唱兼作,波及大批大批士人,而“默照禅”被贬斥和挤兑到几乎无地可容。 第二,“势”与“象”。“势”,指形体动作,从挤眉弄眼,到手打脚踢;从提仗舞棒,到拉弓虚射,都属于这类性质。“象”,指图像,诸如画圆标点,运用卦象皆是。二者既可以用于启悟学人,也可以表达悟否的手段。“势”,往往表现为举止乖张,半是游戏,半是戏谑;至于河北赵州从谂和临济义玄,反映了极端困窘而不甘愿困窘的愤懑心情,遂形成棒喝之风,与呵佛骂祖一起,为禅悟之道平添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成分。“象”则发端于南方,广行于沩仰,多取华严宗的理事融通说,往往流入经院烦琐,但其以“象”表“意”的方法,却影响巨大。 第三,“境”。禅宗素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特色,所谓从“心”得悟。但其哲学基础,是唯识、华严家的“三界唯心”、“唯识无境”,所以“境”也是开悟的法门。如果说中唐禅宗关于“黄华翠竹”即是“法身般若”的命题尚有争论,到了晚唐以后,无情有性则成了诸家的共识。道一说“触境皆如”,文偃称“总在这里”,延寿谓“是境作佛”,都是强调从“境”上得悟。大珠慧海分“势”为四种,“指境势”即为其一。由眼前的“这个”见性悟道,故称“触类是道”。这样,禅被泛化到了一切对象,贯彻到了一切生活,从而升华为一种人生体验和主观意境,以及由此带来情感上的渲泄和抒发。 不论是流民还是失意文士,广义上说,都是社会失衡或社会动荡的产物。他们每个人各有不同寻常的经历,对社会自有一种独特的视角。在当时,对生的苦涩与对各教的厌恶,当是最普遍的感受,由此形成的人生体验,几乎会天然地接近佛教关于“无常”、“不真”和“幻灭”的观念。人生的理想,唯一的现实可能是寄托于精神,于是佛教禅定中想象的超脱、独立和自由,就成了创造主观境界的主要趋向。将这类人生体验和主观意境凝聚为禅,用以指导生活,那就完成一种人格的塑造,一种精神世界和情境的塑造。这从禅之对于唐宋以来文风的影响,可见一斑。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