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代,崇强烈:马蒂斯的色、梵高的热,求之不得。50年代回到祖国,不愿学舌,不学西洋人的舌,也不学自家人的舌,哪怕你皇亲国戚。于是孤独,寂寞,茫茫!孤独者岂无钟情,爱我乡土。江南多春荫,色素淡,平林漠漠,小桥流水人家,一派浅灰色调。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我自己的油画从江南的灰调起步,游子眼底,故乡浸透着明亮的银灰。艺途中跋涉了长长的灰色时期,也许人生总是灰暗苦涩,也许摸透灰调非数十年不入门。 不知不觉,有意无意,由灰调进入白色时期。依依恋情:白墙、雪峰、羊群、云海、海上浪花,白,白的虚无……白色的孝服,哭坟的寡妇扣人心弦,但画不得。“若要俏,常带三分孝”,令人赞叹民间的审美观。在宣纸厂看造纸,一大张湿漉漉的素纸拓上墙面烘干,渐渐转化成一大幅净白的画面,真是最美最美的图画,一尘不染。此时我渴望奋力泼上一块乌黑乌黑的浓墨,则石破天惊,艺术效应必达于极点。世界上新潮展览层出不穷,如代表中国新潮参展,我希望展出一方素白的无光宣纸与一块墨黑的光亮漆板。 行年七十后,我终于跌入、投入了黑色时期。银灰或素白,谦逊而退让,与人民大众的审美观矛盾不大。求同存异,我之选择银亮与素净也许潜伏着探求与父老乡亲们相通语言的愿望,属于风筝不断线范畴内的努力吧!意识形态在变异,50年换了人间,中国人民心眼渐开,审美观不断提高,我先前担心他们能否接受抽象的考虑已是迂腐之见了。任性抒写胸怀吧,人们的口味已进入多种多样的高品味,信任他们的品评吧!我爱黑,强劲的黑,黑的强劲,经历了批黑画的遭遇,丝毫也割不断对黑之恋。黑被象征死亡,作丧事的标志,正因这是视觉刺激之顶点。当我从具象趋向抽象时,似乎与从斑澜彩色进入黑白交错是同步的。 暮年,人们的诱惑、顾虑统统消退了,青年时代的赤裸与狂妄倒又复苏了,吐露真诚的心声,是莫大的慰藉,我感到佛的解脱。回头是岸,回头遥望,走过了三方净土:灰、白、黑。(文:吴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