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应当地基层笔会邀请,我来到九化山,下榻在一庙中。住下当日,就听说这里住着个居士——某大学中文系教授。 这引起我的兴趣。教授当居士,必有不忍瘁说的故事。我永远只为生活中的稀有人物、非常规人生所吸引,而对那些附在团体与虚名上的表面价值毫无兴趣。 经庙里一小和尚介绍,次日晚我拜访了教授。教授看来不会超过耳顺之年。长相虽平凡,文气却显见。只是这文气,多有吊书袋之感,少有个性和独创性。教授是由于凡尘不遂才离婚出家当居士的。问他今后打算:是彻底剃度为僧,还是重返尘俗,他显得举棋不定。我理解这心态。参破红尘易,脱离红尘难。是凡人谁无凡心,谁不留恋人间烟火男耕女织,谁不到无路可走才下定与古刹钟磬伴余生的决心。当然,这不指那些特殊人物,如李叔同者。特殊人物自有特殊的信仰及人生追求,不可拿常人的模子套。 教授肯定属凡人。他的难点在,既非无知的盲信者,又非主动为信仰献身的求道者。多少带有被俗界打败,迫于无奈才到佛门来找出路的。因此他的矛盾是必然的。但他必须选择。必须拿出最大的勇气,尽早结束这种一只脚在佛门里,一只脚在佛门外的两难窘地。 那日晚,我与教授的中心话题是出家还是还俗。我以自己近年在文坛名利场、在世俗社会一系列痛苦的选择放弃为活例子讲给教授听,希望能对他的选择有些启发帮助。 我的一番话显然震撼了教授的精神世界。从九华山回来不久,我便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说他的灵魂从不出窍,自那晚与我一席聊,七窍出了三窍。他说他要认真对待我的话,确实要痛下心来抉择了。 1996年底,我家门口突然出现个身着青灰僧衣的光头和尚。起初,我还以为是来化缘的,正待返身取钱,不料那光头和尚竟开腔:“阿弥陀佛,你不认识我了?”我定神一瞅——天,是教授! 正是教授。他已至顶至踵一副出家人打扮了。他告诉我今晚将乘车去北京,北京有一大庙正式邀请他去做佛经注释工作。临 行前他特意专程来向我告别。 落坐、沏茶。当我对教授的终于皈依佛门表示祝贺时,他兴奋地说:“这多半是你的功劳。”他感激我在他最困惑最矛盾的当口,给了他及时的明示和鼓励,使他下定了从善从佛的决心。说着他专注地看我一眼,支吾着:“再有两个月,我就要受戒了。在这之前,我想表达一下对你的情感……是你成全了我的佛缘。” 望着教授窘红的脸,我感到事情来的太唐突。尽管我早从教授的信中嗅出一点意思,但不料他竟会在临别受戒前提出。这确实是个具有独特意义的时刻。给我的感觉与罪犯临刑前要口酒喝差不多——是个人都不忍拒绝。可我又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我对他毫无感情可言,既没磁场也不来电,总不能就为了同情他而接受他的表达…… 我终于稳住了情绪。对教授讲明了不能接受的原因。如果说真是我成全他的佛缘,我就要成全到底。我不能让他拖着个世俗感情尾巴进佛门,以免他常想到我,六根不净。说这席话,我感到自己就像个职业刽子手——感情的刽子手。七斜一眼教授,他老兄已脸如铁灰,目似呆鸡。良久,他总算回过神来,起身告辞:“看来此生再无缘相见了。请多保重吧。” 至此,教授一去无消息。一年后某日,我突然接到个长途电话,竟是教授打来的。说他现在又转赴浙江某寺庙当住持了。说今日下山办事,在一居士朋友开的宾馆,用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宾馆、手机……我从电话里闻到一股走味变味的佛教味。由不住拿话来刺他:“哟,现在当和尚真潇洒。你帮我打听一下,哪有要尼姑的我也去。”他听出我话里有刺,忙解释道:“这都是施主安排的,为了方便佛事。” 他说的倒真方便。倘为了方便,寺庙建在闹市,都联上网,按上自动装置,那最方便。只怕那已不是寺庙,而是白宫了。倘说方便,当年佛陀继续当他的王子,传道布道岂不更方便更有号召力。但佛陀毕竟还是辞去了王子的宝座。这个起码的宗教形式与内容的问题都没解决,他还出个什么家,侈谈个什么佛事? 之后的情形是“方便”起来的教授,隔三岔五地就用手机给我甩个电话。电话中,除了谈佛事还谈俗事。说佛门有人妒忌他,说他晚年不知什么景况……这些俗虑使我更真彻到:人确实是由凡入圣难,由圣入凡易。 每当他扯到这些话题时,我就猛给他充电打气。我说你到今天这步太不易,你可得守住这份善缘佛缘。我还问他记不记得那句著名佛言了:“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佛法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他说我真服了你,你比和尚还和尚。我说我是在家出家,住世出世。他说你要真能出家,必是不凡之器、佛门之幸。我说我不会出家的。真修修于世,何必去深山。我的苦难在人间,我的佛法亦在人间。你用佛经佛法布道,我用笔用文传道。无非传道手段不一样,本质都是希望破迷启真,解脱人间苦难。 近来,教授电话显见得少了。偶来一次,也多是谈佛理佛事,不再扯其它了。听出来,他现在是铁心向佛了。前些时,他还应我所求,寄来套精致线装清版的《释迦谱》,使我很是感激。 教导和尚如何当和尚——在我也算人生一奇了。我常忍俊不禁暗自窃笑。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