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很难将禅者与普通人区别开来,因为找不到区别的外在标准。修禅并不是某种特殊职业,也不要求出家在寺。六祖慧能在曹溪说法时指出:“若要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 但禅者与普通人的区别究竟在何处?这种区别不在外、而在内,是心灵世界的区别。一般说来,人所面临的客观境遇与天然秉赋都差不多。太阳对一些人没有特别的偏爱或厌恶,一天都有24小时,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春夏秋冬是自然的节律。除个别情况外人都有四肢,有支配行动的大脑,都要填饱肚子才能从事其它活动……虽然如此,人们的主观世界却大相径庭。有人憎恨这个世界,另些人却喜欢;有人情绪低沉,另些人却乐观;有些人感觉孤独,另些人却充实。凡此人生诸相是如何形成的?对同样的世界为何有不同的感受?这些问题必须引起我们深思。 有人认为:人们不幸是由于生活资料的匮乏造成的,只要改变简陋的生活方式,精神上的各种消极因素便无立足之地。当然,人需要一定的生活资料才能生存,但物质资料的丰盈程度与幸福感并不成正比。很明显,现代人并不比古代人更感幸福,有些富人比穷人有更多的苦恼。有人认为:人们不幸是由于缺乏深刻的理性思维,只有当人们学会了正确的思维,并以此指导行动,生活便圆满幸福。但现实告诉我们:在高扬科学与理性的20世纪,恰恰爆发了极不理智的世界大战,种种非理性主义思潮应运而生,它播及哲学、心理学、文化学、文学、艺术甚至自然科学领域。 我认为现在该是检验理性效用的时候。从16世纪开始,西方哲学家与科学家教导人们:唯有理性才能使人类从愚昧野蛮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人的精神、美德和才智都是教育的产物。世界条理清晰,受各种规则的支配,人只要破译大自然的密码,便可作它的主人,当然,大自然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秘密,我们要用科学的手术刀去解剖它。把自然万物分成不同的门、目、纲、属、种,再研究它们之间的联系,支配其运动的规则。在科学家的眼中,自然不过是一具供解剖或利用的僵尸,人则是一台受过教育的机器。科学家在重新塑造自然,并按照他们的意愿培养一种新的感知方式:即逻辑的或理性的感知。 逻辑感知最明显的特点是分别性,它认为事物的本质就在于它与其它事物的区别。鲸鱼的本质就在于它是哺乳类动物,因此便有别于鲨鱼;亚里士多德的本质就在于他是哲学家,因此而有别于亚历山大大帝;秦始皇的本质就在于他是暴君,因此而区别于司马迁……诸如此类。世界按照本质的不同被分割为无数小块,从逻辑的眼光看,世界是个光怪陆离的大市场,每件商品都由于与众不同而占有一席地位,而那些平凡的与其它商品或多或少相似的商品便摒弃在市场之外。用这种观点指导人生,人们将单纯追求新奇,标新立异,否则便担忧不能体现存在的价值。 本质等于区别,逻辑感知的这个公式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呢?片面、僵化、冷酷。他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是个小偷。那么,“小偷”便是他的本质,至于他的其它德性,例如:他可能是位慈祥的父亲,为了幼儿受饥挨冻而偷盗便被忽略了。这个人将要带着“小偷”的标记度过残生,抓住事物的特殊性也就抓住了它的本质,在这种思维方法的指导下,个体遂成为封闭孤立的单子。 与逻辑的感知相反,存在禅的感知。禅的感知强调事物的相容性,它注重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禅是一种高度和谐优美的精神境界,要达到这一境界,就要掌握“不二”法门。所谓“不二”即不人为地加以区别。举一个例子,就逻辑的感知看来,山与人是本质不同的对象,人是理性的动物,而山是除了有化学、物理与低级生物运动外,别无情感、意志的集合体,山与人之间别无沟通的桥梁。在禅者眼中,山是具有丰富的情感、饱满的生命、坚强的意志的有机体。人置于山前,两相静看,不知何者为人,何者为山,但觉山中有我,我中有山,山人不分,主体融合到客体中。 禅者反对事物本质与表象的区分,他强调整体性,离开整体的本质乃是虚无。亚里士多德也罢,秦始皇也罢,小偷也罢,他们的生活境况不同,但作为人都是完整的。人并不是标签,也不是符号,他们都有作人的资格与尊严。每一个完整的存在都值得尊敬,它有完满性与自足性,所以,禅者欣赏一朵花就象欣赏一个宇宙,领悟一朵花的秘密也就领悟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逻辑的感知强化事物的分别性,这也体现在逻辑规律中。“同一律”、“排中律”、“不矛盾律”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进行正确思维的三大规律。同一律要求在同一思维过程中,同一概念和判断必须保持自身同一;排中律要求在同一思维过程中,两个相互矛盾的判断不能同时都假,其中必有一个是真的;矛盾律要求在同一思维过程中,两个相互反对或相互矛盾的判断不能同时都真,其中必有一假。在思维领域内,这三大规律有存在的价值,但如果把它们作为世界观,就会陷于谬误:我与你、人与物、物与物之间都将处于分立状态。就同一律而言,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易于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人不是物,物不是人,易于形成物统治人的异化现象和人统治物的功利主义。 “郁郁黄花,尽是法身;青青翠竹,无非般若。”世界万物因处于普遍联系中而充满盎然生机。“自我”并不是超脱客观万象的孤立元素,我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山崖里的一株青松,天空中的一朵流云,荷叶上的一粒露珠……如果能够这样看待世界与自我,便自然觉得生命的完美充实。 逻辑的感知并不满足于分别性,分类是对事物作更高层次的抽象概括,它把具有相同共性的个体归为一类。例如,把苹果、香蕉、梨、桃等具共性的食物概括成:水果;把鲇鱼、鲤鱼、草鱼、黄鱼等概括成:鱼。分类着眼的是事物的共性,它的个性便彼排除了,这个过程叫抽象。通过抽象,个体上升为概念,概念上升为范畴。 逻辑概念是在思维中实现的,世界原本不存在抽象的“水果”与“鱼”,只有丰富的个体。随着抽象的层次越高,概念的内涵越贫乏,从“苹果”到“水果”再到“食物”,最后归纳到“物质”,鲜红的苹果变为僵死的概念,这是逻辑的魔杖所引向的结果。但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维护抽象的概念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他认为现实世界变动不居,因而是虚幻的;理念世界亘古如斯,因而是实在的,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摹本。 禅的感知所面对的是存在的最原始事实,它不受逻辑的玷污,把对象的丰富性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禅者并不明白抽象的学理,他深知一朵花所涵的智慧胜过所罗门的千言万语。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