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德韶曾经作一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注:“心外无法,满目青山”一句,见于《古尊宿语录》卷三《黄檗(希运)断际禅师宛陵录》。法眼对此偈评价极高,赞道:“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德韶还说:“法身无相,触目皆形;般若无知,对缘而照。”“心外无法”、“法身无相”、“般若无知”,无法无相无知,是否定了诸现象,因为如果心(法身、般若)与对象之关系对应固定了,也就把本质给否定了。但是,心(法身、般若)却应机随缘地通过诸根与法、相、知相遇,形成“满目青山”的直观。 心与物之间,还隔着眼、耳、鼻、舌、身诸根;诸根是人与外界沟通的门户,所谓“见色便见心”,须“见”才有觉悟的可能。沩仰宗一系的沩山曾与仰山讨论“见色便见心”: 因沩山与师游山,说话次,云:“见色便见心。”仰山云:“承和尚有言:‘见色便见心。’树子是色,阿那个是和尚色上见底心?”沩山云:“汝若见心,云何见色?见色即是汝心。”仰山云:“若与摩,但言先见心,然后见色。”云:“何见色了见心?” 这一段对话极有意思。沩山提出“见色便见心”,仰山不解的是:只有树的色可见,如果说见色即可见心,那么哪个是你色上见的心呢?仰山这一问颇为刁钻,意在引诱沩山把心与色区分开来。沩山以为,你如果已见了心,就不用谈见色,因为所见色就是你的心。沩山这一解释颇为勉强,仍有区分心与色之嫌,被仰山抓住破绽:如果说先见心,然后见色,那么如何是“见色了见心”呢?请注意,沩山的“见色即是汝心”和仰山的“见色了见心”都是“见色便见心”的同语反复,而先见色抑或先见心之辩,却是仰山为了故意把问题搅糊涂而设的语言陷阱。“见色便见心”的真实含义是这样的:只要见了色,便是见了心,或者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这同样是同语反复。可见,“见色便见心”是不可思议的,先于概念思维的,只有把它视为纯粹直观,才是正当的。 如此,再回来看法眼的问题:究竟是竹来眼里,还是眼到竹边?法眼设此问,并非要求学僧回答,而是借此问启发学僧领悟通过诸根作直观。报慈行言禅师云:“法无偏正,随相应现,唤作对现色身。”法是“随相应现”的,不能理解为法从另一处所投现于此一处所,而是说法平等地体现于一切现象,而人所作的空观则是随机的、偶然的。所谓“对现色身”即是现象空观,它非同非异,非心非相。 定山惟素禅师被其徒赞为“临机不答旧时禅”,他谈自己的酬对经验云: 若论家风与境,不易酬对。多见指定处所,教他不得自在。曾有僧问大随:“如何是和尚家风?”随曰:“赤土画簸箕。”又曰:“肚上不贴榜。”且问诸人作么生会?更有夹山、云门、临济、风穴皆有此话,播于诸方。各各施设不同,又作么生会?法无异辙,殊途同归。若要省力易会,但识取自家桑梓,便能绍得家业,随处解脱,应用现前,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唤作衲僧眼睛,绵绵不漏丝发。 这一则关于“临机不答旧时禅”的禅话值得仔细推敲领会。每一系的禅都有自己的“家风”、“境”或“话头”,如著名的“庭前柏树子”、“祖师西来意”等等。这些家风、境和话头往往“指定处所”,使学僧不能自由想象、发挥。定山认为如大随“赤土画簸箕”、“肚上不贴榜”之类话头很难让人领会,而且各家的具体“施设”又不同,更难领会。所以,他提出“识取自家桑梓”,“随处解脱,应用现前,天地同根,万物一体”,这其实就是法眼“一切见成”的意思。定山称之为“衲僧眼睛”。禅宗对“眼睛”的重视非同寻常,法眼所谓“滴滴落在上座眼里”极有深意。《景德传灯录》上说,法眼初见老师桂琛,老师问他:“行脚事作么生?”他回答:“不知。”老师即首肯之,云:“不知最亲切。”最亲切的是不知,它是“皎然无一物可作见闻”。“衲僧眼睛”就是直观之眼,它不形成见闻觉知,而是观“一切见成”之眼,是智慧眼。以这个智慧眼去观世界和自己,产生“对现色身”,就不会“隔”。 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虽也论写情,但似乎主要就写景而论。《人间词话》第39条评姜夔“写景之作……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又评史达祖、张炎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第40条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前半句王氏原稿作“语语可以直观”,可见“不隔”是指写景应达到如在目前的直观(注:此“直观”一词来自叔本华,王氏在修改中将它改为“目前”。用“不隔”和“目前”来讲直观,全然是中国化了,可见王氏在作比较美学时用心之良苦。)。显然,这是心物关系论域中的问题。王氏之使用“隔”与“不隔”的词语,显得颇为突兀,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隔”字来作为写景好坏的判断标准呢?我以为,对此一问题作追根寻源的探究,于把握王国维的美学思想是极其必要的。以上,我已经尝试着从法眼一系“一切见成”的禅法为“隔”的理论找寻内证,虽然不敢说就是如此,但是却有几分把握。所谓的“隔”,决不是单纯指观看不清楚、描写不清晰、意象迷糊,或是细节不真实,而是达不到“语语都在目前”的境界。“语语都在目前”,即是作感性直观。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氏、欧氏要求写景“如在目前”,王氏“语语都在目前”显然有本于此。不过,我还可以从禅宗语录中找出若干证据,以证明“目前”的提法其实来自禅宗。 “目前”一词的原意是眼前。《后汉书》卷五十一《陈龟传》上疏云:“且牧守不良,或出中官,惧逆上旨,取过目前。”《列子·杨朱》:“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禅宗的“目前”也有眼前的涵义,不同的是,又多了直观的涵义。 《坛经》中记,慧能论到世俗之众以为佛在西方,就愿往生西方的误解,对使君说:“惠能与使君移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使君愿见否?”慧能的意思是,只要人“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就能觉悟,在东方不异西方而在“目前”。因此,“目前”是一个清净的觉悟之境。 禅宗有“目前法”、“目前意”、“目前机”诸说。“目前法”指在目前可以觅到的佛法,“目前意”指当下的智慧,“目前机”指作为觉悟机缘的禅境。石头希迁《参同契》云:“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他认为眼对色、耳对声、鼻对香、舌对味,因此“触目会道”,如果“迷”则智慧之光就无从透过山河而形成“隔碍”。强调觉悟中根境相对相应,触目会道,其实是对“目前法”、“目前意”和“目前机”作了诠释。临济义玄也云:“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有人解者,不离目前。”即烦恼而菩提,觉悟不离目前,境与智相应,是禅宗的基本信念。所谓“隔”与“不隔”的问题,即是针对着“目前”而形成的。“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他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这是船子与夹山师徒应对中所作的一首颂。根据《祖堂集·夹山和尚》,“目前法”之“法”是指佛法、祖训,夹山说:“三乘十二分教是老僧坐具,祖师玄旨是破草鞋,宁可赤脚不著最好。”他以为,把佛法作为所依之法,识性就没有自由分。“今时学人触目有滞,盖为依他数量作解,被他数量该括得定,分寸不能移易。所以见不逾色,听不越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法亦然。”夹山把这种“触目有滞”、“被他数量该括得定”、“见不逾色,听不越声”的人称为“无眼狂人”。因此,人须有眼目,方可“永脱虚谬之见,不堕幻惑之法”。“法”作为所依之法,却是使人失去自由分的死法,而活的却是“意”,它在目前,可以称为“目前意”。这个“目前意”不是“目前法”,它“非耳目所到”,而是智慧的对象。对“目前意”的自由把握,就是有“眼目”。注意,这里所说的“非耳目所到”,是指“目前意”不是见闻觉知的对象。因此,“目前法”与“目前意”、“目前机”正好相反,前者为拟心思量的对象,是死的,后二者为智慧直观的对象,是活的。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