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担心,不忍接受的事还是发生了,爱我疼我的母亲带着无限的慈容,一头的白发溘然而去。当我从上海赶回家时,母亲已经断气十多个小时,但心窝仍有余温,可能是在等待我。我亲着母亲的脸,摸着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突然间我感到有一股支撑我的力在渐渐消失,有一种东西在倒塌。我知道我和母亲从此将阴阳两隔,杳无音讯,但我又总感到母亲没有死,母亲只是睡去了,带着一生的辛劳睡去了。 母亲出生于富农家庭,十七岁时被绑过票,绑匪磨着刀子逼母亲催交赎金。二十岁时母亲和爸爸结婚,不久爸爸就被打成右派。只身异地,母亲就一个人支撑起这个上有爷爷、奶奶,下有哥哥、姐姐的家。母亲的劳苦写不尽,说不完,反正知道的人都说母亲年轻时身体好,能干活。由于劳累过度,淋雨太多,母亲四十几岁就得了肺结核。幸亏体质好,一拖三十几年,近几年又患上了肺源性心脏病,乃至不治。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不会死,以为母亲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永远。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忽然懂得人都会要死的,那么母亲也会要死的,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从那时起就一直像根弦上紧在我的头脑。去年年底母亲病情加重,我失魂落魄地几次从上海奔回家,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无论如何得让母亲多活些日子。母亲担心我误了工作,她嘱咐家人说若她死了不要给我消息。临终前,姐姐问母亲想不想我,母亲先是抬起头笑了笑,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母亲最疼的就是我,母亲这个微笑里深埋着的爱,今生今世我已无法偿还了。 悲痛的心情是害怕喧哗和欢娱的,我想去找一种景致来抚慰自己这颗沉沉的心,于是我选择了观音菩萨的圣地——普陀山。母亲生前信佛,我去普陀山,一则祈求佛菩萨保佑母亲得升西天净土,二则祈盼慈悲之水像母爱那样灌之于我心中。 中国的老百姓鲜有不知道观音的,人们每逢痛苦和灾难来临,往往都在心里祈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加佑于已。 耐人寻味的是,早期的观音菩萨大多以男性形象出现,唐以后,才一直以女性表现。我虽不是考据学家,但我相信观世音菩萨之所以最终以女性显现,这一定与母爱分不开。因为人人都有自己慈爱的母亲,只有慈母的形象才能最完美地表现菩萨的大慈大悲,也可以说观音菩萨正是集中了所有母爱慈悲、善良的部分,是赤子的心声和向往。 普陀山位于浙江杭州湾外的舟山群岛海域,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传说中观音菩萨现身的地方是在普陀山南面的洛伽山。当然,佛菩萨神通广大,无处不可现身,这正如母爱一样是无有国界的。只是我在想,观世音菩萨的道场选在临海的岛屿,这里是不是另寓深意。 那天晚上,天很黑,我住在普济寺旁的旅馆里,阵阵潮声,此起彼伏,深入我心。于是我亦步亦趋寻声而行,来到了千步沙滩边。这时的海面黑黑的,远远望去茫无尽头。在这茫茫的堆积中有漩涡,有风暴,有险恶,有许多许多的不测和诡秘,惟有涛声依旧,一阵阵深深地传入耳膜。忽然我发现海里不远处亮起一个白点,由远而近,接着白点变成白线伴着一阵爆裂声,接着潮水便一直铺到我脚上。这是我第一次听海潮,更是第一次观海潮。我就这样在黑黑的夜里,呆呆地看一个个白点变成白线,再去感受那阵阵爆裂声,心里很舒坦。在这黑黑的夜里,我右边不远处就是南海观音像,那尊巨大的观音菩萨像也正在凭海而立,观音听潮。我感悟到,观音菩萨也许正是从大海中体悟出众生的疾苦,而发其悲心的。佛经中常用海水作譬形容人生,如苦海无边,形容烦恼,如风吹海水之波澜等等。根据佛教缘起的道理,说明一法以一切法为缘而生起,同时又是一切法之缘,所以任何人与一切众生都是同体的关系,就像海里面一个小水泡和整个大海水是同体的关系一样。所以说,“一切众生是我父母”,又说“视众生如一子”,这样地兴起大慈大悲心,“无有疲厌”地“为众生供给使”。这样想起来,我才仿佛觉得母亲真的没有死,我也无须为母亲超度亡灵。因为母亲像天下所有平平凡凡的母亲一样,她的慈爱和悲心没有死,天下所有母亲的慈爱与悲心汇集起来就是这普陀山上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白发苍苍的母亲和这茫茫的大海,这是人间最大的悲情!以前我读佛经,往往最关注的是其玄义,是其空慧的妙处。我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大乘佛学的核心,乃是实践,是以菩提愿为本,大悲心为上,空慧为方便的。菩萨道中顶顶重要的是修广大正行。这正像天下所有爱子的母亲那样为了儿女的幸福而不辞辛劳,针线缝织,也正是这平平凡凡的一针一线才织出了母爱的光辉。 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员,我们置身于海一般的城市中,往往很容易被时间和人群所淹没。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在绿灯的地方匆匆而行。但不管这人生旅途有多坎坷,多艰辛或者多寂寞,我都将不再害怕,因为母爱就像观音菩萨的慈怀悲心,就像她手持如意宝瓶中的圣水一样时时清拂滋润着我的心,让我清醒而坚定地沿着人生的道路走下去……因为有着难忘的母爱,有着菩萨的大爱。所以对我来说,母爱的伟大如同菩萨之大爱,母爱,就是菩提。(信息来源:摘自《觉群》) 编辑:明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