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店铺。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的时侯,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侯,他的财产已大半出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侯,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侯,假若他肯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去了。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侯,他要是不要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记了自已。就是在这个时侯,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热诚,我就顾不得和他们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逐出来。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买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作方丈。他自已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眼睛,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到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象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载一九四二年二十三日《华西日报》
【附记】:
宗月大师二三事
宗月和尚逝世后,事迹披露出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大家着实的惊讶,原来世上还曾有过一位完完全全舍了自己,完完全全为了别人的伟人。 宗月和尚生前轶事两则:他慈悲为怀,身体力行,绝对言行一致,他的苦行和彻底的向善救人,达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一日众僧徒凑钱给他缝做一条新棉裤,老和尚早上穿着新棉裤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侯,众徒奇怪,怎么师父又穿着破单裤回来了!追问师父,回答说:“坐车回庙时,发现拉车的汉子没棉裤,冻得哆嗦,便和他换了穿。” 日本时代,北京人半夜排队去挤购混合面为生。大年三十,徒弟们好不容易弄了点白面,包饺子,煮好后,给师父端来。他问:“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