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诗情入骨寒,清风拂面叩柴关。 生平俯仰浑如梦,对境无心即是禅。 恒水逝流山川老,繁华脱落影形单。 空花佛事殷勤作,绝顶须弥努力攀。 诗下有注,曰:“恒水逝流,容颜衰老。真如自性,恒常不变。见《楞严经》;《涅槃经》:“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禅林习用之;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读罢和诗,反复寻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回首生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魏晋的深情和禅意的通脱,得到了较好的统一。而恒水流逝,繁华落尽,对境无心,绝顶须弥,不仅道出人世沧桑,而且充分表述了禅学不落两边,奋然前行的超越精神。这里有唐诗的情采,更富有近代思想家引禅入诗,以佛用事的人生哲理。欣赏之余,兴致倍增,我也就由诗入禅,更加注意禅与诗在抒情、说理、达境诸方面相互渗透的关系,同时亦将此诗发张红小姐。张复函又让我一喜。她除了对吴的步韵称道有加之外,还说:“您的诗禅趣较我的浓得多,且沾染才情,流展性情。您的学生评诗落于以唐诗为范,只求情韵与浑成,不知诗有别调。现在我倒越来越觉得中只有‘云水襟怀’才有秋水文章,倚风自笑、风流自赏才会有不羁笔墨,性情精神是第一位的。您的诗,字,文章,都有不俗,大约正源于此,所以您应充分相信我非妄言您的诗意了。” 当然所谓喜并非由于她对拙诗的夸赞,而是教我联想起“文人禅”的评判。张也曾在电话中转述一些人的看法,认为我的诗走的是宋诗、清诗的路子,说理胜于抒情,而以意胜,这无疑与我对禅的诠释有关。事实上,禅之一字源自《庄子·寓言》篇,其于相离相,于念离念,不落两边的超然精神,也是庄子思想的浸渍,“是任性逍遥、玩习老庄的中国知识分子,假佛教之名,对道家思想,特别是庄子思想的重新整合并予以大众化的阐扬”。因此可以说禅是纯粹中国化了的文化,是大众化了的庄、老哲学。禅就是文人禅!正因为如此,以绮语为十恶之一的佛门弟子,诗才辈出,与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诗词酬唱,把禅、诗融为一体,合情之情,合理之理,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由此观之,文人论诗,诗通于禅,所谓“学诗浑似学参禅”,作诗“须有悟门”;僧侣谈禅,禅形于诗,所谓“心含造化,言舍万象”,要在意境。诗人钟情于“悟”,如吴可读诗“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初不解其妙,“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禅僧精妙于诗,“斗千红万紫于三寸枯管之下”,又如月庵果禅师改“会得风松元无外,始知江心是吾心”为“会得风松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而徒增“眼目”。凡此皆可见诗通于禅,禅蕴于诗。古人云“是山皆有寺”,我言“吟诗必有禅”。禅、诗其间不能一寸,恰恰说明,禅正是藉心领神会“悟”的方法,实现“境与意会”、超然物外、游行自在,终至于对自心终极关怀的意境,也就是中国文化孕育出来的文人“禅”。 珞珈山的夜,也算得上闹市中的净土,窗外岁末最后的一次满月,显得尤其清冷。清冷的夜里我的脑子更加清醒:有雨敲窗,推窗窥月,烘托出的恰恰是持续响动的寂寥,充盈亮丽的黑暗。正是在如此不可调和的对立的外境中,追寻着内在的自我,寄托着对有限之外无限之境的关怀。那么,对境无心,原本佛门习语,用在这里,又显出吴博士对禅的熟稔。什么雨啊,月啊,声啊,光啊,全都在无心之中消融,所谓“唯识无境”者。当然,无心实际上是自心对外境的超越,是对人类最佳生存状态的终极追求。“绝顶须弥努力攀”说的正是无心超脱与努力攀援的对立统一,也是近代人间佛教所推崇的菩萨境界。攀,不攀,再走向攀,诗意之中,亦可透见对禅境的不同理解与认识的循环或深化。我又致函吴博士说:“接信读诗,自愧不如,慨叹之余,即发上海,亦称道不绝,赞大作得禅之妙道,丝丝入扣,深入浅出,才情并茂,走笔如行云流水。无论是平仄、音韵、意蕴、用典都不让古人。与她的柔、我的拙相比,大作意境尽在不言之中。”吴复信如次: 顷接大札,深感惭惶。涂鸦之作能入您法眼,不胜荣幸。虽然拙作不足以当你的雅誉,但您对诗词有如此精深的见解,确实让我感佩不已!(拙作“山川老”的川字,应当用仄声,改为岳字即可。匆匆写就,未及细检,重读方觉有误,抱歉抱歉!) 本以为那位写诗给您弟子是一个男生,故觉其诗儿女情长,风云气少,故未敢置评。读罢赐函,方知原为咏絮才女。再读其诗,方知其柔婉妩媚之气,乃当行本色也。 自赵朴老往生后,佛教界能写诗的据我所知只有净慧法师,2001年11月5日江泽民总书记视察柏林寺时,净慧法师就作有四首绝句,第12期的《法音》上刚登出来。在佛学研究界,黄心川先生有渊澄岳峙的风范,方立天先生有闲云野鹤的格调,楼宇烈先生有羲皇上人的气象,性情中人比比皆是。但在略为年轻的一辈学者中,除了您之外,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的缘故,目前还没有发现哪位先生有诗歌方面的创作。而实际上,古代禅师和研治文史者,大多是写诗的高手。 信稍长,仅录谈诗部分。不用我说,吴博士对字句平仄的推敲,足见其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治学精神和专业水平。从“对境无心”,到“绝顶须弥”,深入浅出,不仅诗味隽永,而且勇猛精进的任事精神溢于言表,与之相比,我的荡涤尘缘无疑流于虚玄。不过,我更多想到的是,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诗,是重情还是尚理,无论是柔媚还是雄浑,是寓意高远还是畅晓如话,诗与禅其间不能一寸。它们不仅以诗传情,藉诗言理,而且情理之外尚蕴涵着不可言说,却让人心领神会的灵犀之境。情、理、意、境混融一体,诗也如是,禅也如是,难怪鲁迅先生说,中国知识分子手中有三件宝贝:除《论语》外就是《金刚》与《南华》。庄、佛结合无疑是中国禅学,或者说文人禅的文化基石!如今社会不仅打破了封闭的地域,而且打破了封闭的时间与空间,原来的无限变成了有限,现在的无限距我们尤为遥远。人们更重视的是现实的利益,和个体生存的价值,争分夺秒的生存竞争迫使人们无暇顾及终极的意义,也就缺了点取之不尽的深情,缺了点心驰神往的意境。不止在学界,同时在僧界,作诗自然也就成为奢侈的事了。难怪我的学生视之为“酸”了。我以为,作诗关键虽在悟性,但悟性也是要靠训练的,当然这是文化背景的训练。(信息来源:香港宝莲禅寺) 编辑:明蓝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