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西南隐人
二、宝玉的佛教精神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第五回)
宝钗初入贾府时,这段对宝玉禀性的刻划是很关键的。它说明宝玉对人对事拥有一颗平等无二之心。就佛教来说,无分别之心的人在看问题时常走中道,不落二边见。这类人往往给人一种若痴若愚的外在表现,但在修持上则易获得上乘菩提。由于内慧根深,在解悟佛法、修持向道的过程中,他们往往采取一体同观的态度。作品中虽未直说宝玉是一个上根之人,但他后来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出一个真假相容、亦佛亦道、色空无二的行者形象。
宝玉对别人平等无二,但对自己则拥有一颗出离之心,这一点在第七回他初会秦钟时的一段自白中便有所表现:“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指秦钟)!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宝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宝玉将自己的肉身视作污秽,这其实就是在作一种“不净观”。长修不净观的人可以培养出一颗出离之心,这也是宝玉初悟禅理的一种表现形式:即非禅之禅,非观之观。当然,不净观并没有完全摆脱物我两忘的境地,它仍然还有物我之分;宝玉也并未停留于此,当他后来发现自己不能改变个人命途时,分别之心逐渐被包容之心所取代,痴笑玩愚、打闹胡诌也成了锻炼心性的不自觉行为。宝玉是在肉身与环境俱浊的世间愈磨愈圆融,最后走向自在的。所以我们常说,修大乘者必先入凡尘,即是此理。
第二十二回,那段《寄生草》固然是宝玉开悟的一个机锋,但这只是一个顿悟的契子。真正使宝玉写下参禅之谒的原因却是这一回那段感情纠阁的惭悟过程:即凤姐暗示众人:那小戏子很象黛玉。之后,先是湘云的委曲,闹着要回去;接着是黛玉的使性,最后又是宝玉的“好心不得好报,”索性什么也不管了。黛玉宝钗等人怕他痴心不改(其实是渐悟了),才再一次以幻灭幻,将其从深悟中**,回到现实中。
从湘云、黛玉、宝玉三人在情感理解上的层层失望来看,这一段好似一场普通的感情戏。其实,这才是作者借宝玉从渐悟(三人的无奈)到顿悟(回想到《寄生草》曲文而作谒)的过程而阐示佛法的一种手法。它说明一个道理,即语言是无法载道的,因为语言是挂一漏万的东西,有语言即有分别,有是非。用语言岂能讲清世上真谛?不讲了,不争了,这才是知觉的前提,是觉悟的开端。宝玉回想《南华经》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也是作者这一观点的征引:即语言是一种巧,一种智。但是,绝巧去智尚不为最终觉悟。故黛玉以“无立是境,方是干净”来开悟宝玉,禅境更进一层。
常言道,小乘立空,大乘空立,佛乘不立,因为成佛者万德俱足。为了让宝玉摆脱“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有立之心,黛玉可真谓是以空灭幻,以无立破有立。宝钗则直接引据《坛经》,以六祖慧能的空观和神秀的有形观的关系来作比较,对宝玉作进一步的开悟。乍一看,两个姑娘说是去收了宝玉的痴心,实则无意中让宝玉这一人物更了空一层,为其日后彻底地解脱、悟正法避邪道作了准备,这才是作品希望达到的目的。同时,它也暗示曹雪芹笔下的女子绝非一般。在这里,我们既能看到一个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现实中的可爱女孩形象,同时又能感悟到她们身上超凡的佛性精神。这是一种很高妙的写法。
无空不自在,自在无不空。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个生活在凡尘之中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他得时时处处、有意无意地被情感所染、被俗务所磨,直到将心里的是非欲望全都看破看透才行。如果说《寄生草》一场还只是宝玉这个人物的“他觉”行为的话,那二十七回黛玉“藏花”一场则是宝玉的“自觉”在萌生。他听完黛玉的 “藏花词”之后竟也心通不二,感发出这样一段空漠: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这“一而二,二而三”的反复推求简直就是作者自己站出来进行直接说教,它完成了宝玉这个人物“辞恩了凡”的境界,主动断情、断色,求取解脱之心越发明显。“自觉”是出家修行大菩提心的基础,是“觉他”行度的前提。可以说,这为宝玉今后彻底遁入空门作了思想上的准备。当然,宝玉这个人物和读者一样,对佛法都需要有一个渐悟的过程,所以作者在写法上
也采取了回环之笔,通过宝玉向黛玉倾述委曲,将写“空”的笔锋再次一转,马上又“哥哥妹妹”地刻划起“情”来。
因此,从《红楼梦》这部作品中,我们能看到太虚大师后来所倡导的渐教精神无处不在。又如三十一回写道: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道理。他说: “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此段是作者借黛玉之心思在阐述无常苦空的道理,并用宝玉这个人物来衬托她强烈的出离之心。表面上看,宝玉在天性上不如黛玉觉悟得彻底,但实际不然。在紧接着的睛雯撕扇一节,宝玉对现世的破坏性是很甚的,而且还蕴含着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悲心:“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不要让他物受瞋,这就是一种菩提戒心。初一看,宝玉这个人物性格是前后矛盾的,其实这是为了表现他平等无二的心性,他的天性中比黛玉更彻底、更圆融。这一回的描写也表明:宝玉这个人物不管其多么乖张,但他的佛教精神终究不离其思想的发展主线,作者是不会让他偏离太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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