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有两个人的思想对我影响非常大,其中一位是梁启超先生。梁先生的著作包括了文学及佛学两方面,其中《研究佛学十八篇》这本书给我很大的启发,另一本《饮冰室文集》对我的思想亦有深远的影响。另外一位是胡适先生,当时有人借我一套《胡适文存》,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他们二位的思想、观点不同,对我却都具有启发性。梁先生从数据上做整理与介绍,组织非常严密。而胡先生的怀疑精神─不必人云亦云的思想,也就是前人的话可以听,但不一定要相信,这种态度对佛教而言是不可思议的,我受到极大的震憾。因为佛教徒的信仰是全盘接受过去人的说法,不必要也不应该怀疑,所以胡适先生此种怀疑精神,对我具有很大的启发;前人的思想固然有它的时代性意义及贡献,值得给予肯定,但未必符合现代,是否还值得依循,尚须仔细加以评估。 总之,我在军中读了很多书,对我非常有用。三十岁我从军中退伍,那时渐渐有人助印佛经,佛教界捐赠的佛经也慢慢多起来。还有,因为当时我帮许多杂志写文章,所以佛教界也向我邀稿,于是我又回到了佛教圈,读佛教的书,写佛教的文章,继续在佛学上面下工夫,而且同时也恢复了出家人的身分。但是出家之后,我马上感受到中国近代的佛教非常的衰弱,虽然有几位大师致力于佛教普及化及佛教素质的提升,努力了几十年,却未能让中国佛教起死回生。那个时代的人观念根深蒂固,认为和尚一定就是念经的。有一次我生病去看医生,医生、护士都对我说:你是不是念经念得太辛苦,念出病来了?还是不够诚心,冤魂来找你了?我听了这些话,心想一般的和尚大概就像他们所说那样,我于是下定决心要更深入研究佛教的教理。 三十一岁,我到山里去用功。那时候山里没有电灯、自来水,也没有人提供我任何资源,一天吃一餐,而且经常吃蕃薯叶。这样的生活条件,我却不以为苦,因为我有一套《大藏经》,已经很足够了,我就这样在山中安住下来,一步一步地用心思考佛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佛教的经典包括经、律、论,经是佛所说的,律是佛制的,论则是历代高僧所写的。以宗教学来讲,论就是神学,律就是一种制度、规范,经是一种语录,是将释迦牟尼佛所说的话,一段一段、一片一片记录下来,这三种都有其重要性,都需要了解。因为中国佛教相当散漫,出家人常被批评不清净,不守戒律,因此我第一步就先研究戒律。戒律是非常枯燥的,但是经过研究之后,我发现它很有趣。戒律中有很多由梵文翻译成中文的名词〈名相〉,不懂梵文便很难了解其意义,再加上很多制度只有印度才有,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去研究它。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必须好好研究戒律。在我深入研究之后,不但发现了过去没有人发现过的问题,也了解过去的人不懂的事情。讲述戒律的律藏,有许多派别,其中有五种律、四个大论,称为五律四论,我全部读完之后,再彼此比较、前后对照,于是就像解读密码般地解读出它的意义与精神。经过这样的研究,我把戒律读通了,觉得收获颇丰,于是就写成了《戒律学纲要》一书。直到现在,这本书在台湾甚至大陆各地,许多佛学院都把它当成教科书,也有许多人读了这本书而成为佛教徒。我研究戒律直到现在仍未放弃或中断,还在持续地研究当中。 经有大、小之分,我是从一般人都知道的《阿含经》开始研究。《阿含经》是在释迦牟尼佛的时代产生,由佛亲口所说。其中最接近释迦牟尼佛思想原貌的是《杂阿含》。这部经的内容简短,一小段一小段的,充满当时释迦牟尼佛的精神。《杂阿含》很少谈到鬼、神、三世因果等等,多是谈生活上的观念、持戒等问题。直至目前,我仍然觉得《阿含经》才是佛法的基本思想。至于流行于中国的大乘经典,则是后来慢慢发展而逐渐形成的。 我的思想受到两个人的影响很深,一是太虚大师,另一是印顺法师。太虚大师将中国佛教加以整理并择要说明,他是站在中国佛教的本位来谈佛教,思想非常开明。印顺法师主要是站在印度《阿含经》的立场来讨论佛教,他是太虚大师的弟子。我个人非常认同太虚大师提倡本土化的观念,因为要强迫中国人全盘接受印度的思想模式,有实质上的困难。中国佛教有中国佛教的特色,这就是本土化。这个观念很重要。印顺法师则是追溯佛教的源头,还其本来面貌,使后来加入的思想不至于取代了原始的佛教,亦即将中国佛教中属于中国人的思想,包括中国民间信仰、儒家、道家思想等一一筛检出来,使中国佛教符合于佛教的原貌。这个想法也很有道理。他们二位,一位是从源头看,一位是从本土看,都很好。我自己则渐渐形成世界化的理念,在山中闭关的那段时间,虽然未成熟却已逐渐具有雏形。 我在山中的日子里,辅仁大学有位教授,是天主教的神父,写了几本书及几篇文章,表达他对佛教的看法。他寄给我几本天主教的杂志,其中有几篇文章谈到,现在的佛教徒没有学者,不懂梵文,也不知佛教的教理。他还附了一封信给我,说:「圣严法师你在山里,好像有一点学问,但是你懂得梵文吗?你了解正确的佛教吗?你也写吗?」我读完这封信之后,觉得这位神父如此关心佛教,真是了不起。另外,还有一位基督教徒,也是站在批判的立场,专门写佛教的文章。佛教徒自己不会写佛教的文章,而让基督徒、天主教徒来写,真是惭愧啊!于是我认为自己应该发奋图强,努力吸收新知。恰巧我的一位朋友杨白衣先生带了几本日文书来看我,他告诉我,不看日文的佛教著作,就成了井底蛙,我写的那些文章,人家老早以前就已经发表过了。被他这么一提醒,我才知道要振作佛教,还要先学会看日文书。随后他又寄了几本日文文法的书给我,两、三个月后,我就这样靠着自修自学,看懂了日文书。 此后,就像多开了一扇窗子,我看到了目前世界学术的面貌,于是动了想到日本求学的念头,便写信去征询印顺法师的意见。印老并不赞成,我也就放下这个念头,继续自修阅读日文书籍,并根据日文的观点重新建构对佛学的新思考模式。中国过去的佛学,大概不离抄、编、对照、解释的模式,然而日本的学者不同,他们富有研究性,小题大做,一个小小的题目可以延伸出大题目,然后写成一本巨著。这使我感到非常的新鲜,也觉得是一项挑战,因此就模仿日文书的架构,尝试写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比较宗教学》,这本书已经几十年了,现在仍由中华书局印行。此外,我也利用这种新的方法编了《印度佛教史》、《XZang佛教史》、《日本佛教史》,这几本书到目前仍然受到欢迎。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