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住在电厂的家属区,一色的红砖红瓦平房,邻居们都相处得友善。家属区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更是玩得火热,经常是一拔一拔地走东家窜西家,在一起难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我家屋后是一个小山坡,山上是邻居们自己开挖出来的菜地,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有时我们这些小孩子跑到山上去捉迷藏,有时就在山上抓蚂蚱,或在堑壕里搭草棚,那是孩子们的天堂。 有一回,我们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就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揠苗助长”活动,用手将山上菜地里的蔬菜都往上拔起一些,让它们“长”得高一点。我们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玩起别的游戏。黄昏之时,玩兴已尽的我们乐滋滋地回到家里,却早有一把粗大的竹枝在等着我们——大人们发现自己的蔬菜一下子成了奄奄耷耷的样子,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我们干的,于是告状,咒骂,一时间,家属区内哭喊之声四起。也许是我脸上沾满了花里乎俏的泥土和汗迹,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当我跨进家门的时候,本来是板着面孔的母亲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想笑又不笑的样子。但她很快敛住了那一抹似笑非笑的面容,恢复先前的严肃,一把将我扯过去,让我双膝跪在一块搓衣板的齿面上,直到我作出不再参与那些破坏活动的保证。 到了晚上,母亲撩起我的裤脚,轻轻抚摸着我跪得发红的膝盖,心疼地对我说:“孩子,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再不能像他们那样去野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我仰脸看见母亲眼眶里闪动的泪水,明白自己的行为伤了母亲的心,便羞愧地低下了头,将母亲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5 因为有三个儿子,母亲又没有工作,全家人的生活只能依靠父亲一人那很少的一点工资来维持,生活过得非常艰难;母亲像一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精打细算地安排着家里的一切用度,使我们清贫的生活井井有条。 母亲原本不会理发,为了节省家中四个男性成员的理发费用,她大胆地操起裁布料的剪子,给我们剪发。开始时剪得不怎么好,邻居和同学们看到我们不伦不类的头发,纷纷取笑,至使我们一度哭闹着不让母亲剪发。父亲更是大发脾气,为理发的事儿同母亲吵过不少架。但是母亲仍然以她的韧性在我们头上试手,还特意到理发店去偷偷学习理发师的技法。没用多长时间,母亲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理发技术越来越好。后来,母亲理发的名声不迳而走,她不但为我们家中几个成员理发,周围的邻居、附近的熟人、父亲的同事、我们兄弟几个的同学,都来找我母亲理发。母亲总是笑容满面地答应每一个人的要求,有时理发的人一来就是好几个,母亲就顾不上吃饭,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让别人等得太久。当然,母亲给别人理发都是义务的。那时候,我们家的阶檐下总有着不绝于耳的欢笑声。每次理完发,母亲一面打扫地上的毛发,脸上荡漾着欣慰满足的笑容。 6 那一年秋天,因为父亲所谓隐瞒家庭成份的问题,我们全家被父亲单位用枪押着遣送到老家乡下接受监督劳动。可是故乡的乡亲们并不认为我父亲隐瞒了成份,几个月后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们用一艘木船将我们一家又送回了城里。父亲的单位依然坚持原来的决定,认定我父亲是富农分子回来翻案,他们向门卫人员打招呼,不准我们进入厂内,并将我们的家具扔到河滩上。我们像流浪者一样无处安顿,最后只好在厂外围墙旁一间废弃的破茅厕里聊以栖身。 全家已不剩分文。我们白天跟着父母到市里有关部门上访,晚上回到河边那间破茅厕里,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乡亲们送的一点粮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去了,做饭的铁锅也不见了踪影。我们全部的家当就剩下几件破旧笨重的木器,几个陶罐和一只乡下带来的老南瓜。奔走了一天之后,我们精疲力竭、饥寒交迫,吵着肚子饿,要吃饭。母亲并没有对我们发脾气,尽管她跟父亲心里都承受着最大的痛苦和忧郁。母亲时常强作笑脸地安慰我们:“别哭,好日子一定会来的!”在她的眼睛里不只有哀伤,更闪烁出一种希望与自信的光芒。 见儿子们哭着要吃饭,母亲抱起那只唯一的南瓜愣了半晌,既没有切菜的刀,又没有煮饭的锅,真不知如何是好呢!我们一面抽泣,一面眼巴巴地瞅着母亲。只见母亲笑了笑说:“有办法了。”话音刚落,她已将手中的南瓜砸在了地上。母亲将四分五裂的南瓜拣起来洗净,盛在一只陶罐里,用破砖块在围墙下磊起一个炉灶,从河岸上拾来一些干树枝,再把装满水和南瓜块的陶罐置在砖块上,点着火,为我们煮了一顿没有任何油盐佐料的南瓜羹。饿极了的我们却吃得格外香甜。母亲默默地望着我们,用手悄悄摸着眼泪。 7 最令我难忘和愧疚的是,那年我与弟弟打架误伤了母亲。 在那个因无知而不懂事的年龄,我们兄弟间常为了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吵架打斗,每当此时,母亲总是偏向我,护着我。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接受患腿矫形手术后不久,正在屋里作功能恢复锻炼,弟弟见了就讥笑地说:“你这腿还有什么治的,家里的钱都给你花光了。”弟弟的刺激自然令我难受和气恼,于是我当即与他争吵了起来。母亲当时在屋外清扫坪里的落叶,听见屋里的吵闹声,丢下扫帚跑了进来。母亲隔在我和弟弟中间,推着弟弟往门外走,就在这时候,我顺手举起身边的木拐杖,用力向弟弟掷过去。可是,飞出去的拐杖并没有打到弟弟身上,却击中了母亲的头部。母亲松开弟弟,用手按住伤处,蹲了下去。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母亲。母亲慢慢站起来,她的额角上出现一块渗血的伤痕。母亲怒骂着弟弟,将他推到门外去了。 我寻出紫药水给母亲涂抹伤口,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今生无法原谅自己愚蛮无知给母亲造成的伤害。是呵,我的残疾已经在母亲和家人的心口留下了永远难以愈合的创伤,她与我一样,为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现在我却又亲手施加给母亲这样的打击,这不是在她原有的伤口上再刺一刀吗?这哪里是人做的事情!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