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士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地。它的耳朵被鞭子撕开了寸长的血口,左眼角上肿起一道血痕,泪水和着血水在流淌。但它仍静静地站着,任我用衣服给它揩拭伤口,睁着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如受了委屈的小孩样,温和地、毫无怨恨地望着我。我在愧疚和大感动中抱着巨大的牛头哭了,大力士发一声温柔的长鸣,伸出柔软的舌头为我舔泪水…… 在那之后不久,我调到电站工程测量队去了。我不忍心去和大力士告别,是天没亮时绕开靠大道傍的牛厩,从小路离开连队的。在崇山峻岭中转瞬就过了半年。休假下山,我就急切地去看望我的大力士,却有如听到晴天霹雳:它在我走的当天,就被枪杀了!我一走,它就不再拉车,并且不容任何人靠近它。那天早上,在踢伤两个、挑伤一个试图制服它的人之后,它发了狂,雄狮样红着眼睛在院场中挺立,一副随时随地要拼命的样子,于是人们决定枪杀它。 我惘然若失地来到老班长家中。老班长告诉我,大力士是他用苏式步枪杀的。第一枪击飞了大力士的左眼,大力士就像一座血淋淋的肉山样朝他冲去。幸而他是军人出身,倒也沉着,狂奔逃命,跳进了水塘。大力士就血流满面地守着水塘怒吼。老班长踩着水又开了一枪,击中了大力士的前腿,它倒下了。老班长爬上岸,凑近照着大力士的脑门,又开了一枪……“当时,我的手直抖哩!你知道的,我当兵十多年,正规大战、游击战、剿匪,参加了好多次,杀过多少人,自己也数不清了!就是16岁时第一次打仗,面对面地杀人,硬是敢说大话:没有怯过阵的!但我这次手硬是不停地发抖!你没见它的那双睁大了的人样的眼睛哦!我不敢看了,枪口对着它,扭过头,闭上眼睛扣动扳机;枪响了,我仍是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走了好几步才睁开,我没有勇气再回头看它一眼!” “从伙房打来的肉,我也是不忍心吃一口,全让娃们分吃了……虽说它不过是一头牛,但它那性子,是不该变牛的——真的,它那性子,确实是不该变牛的!”老班长长叹一声,竟然眼睛红红的了,拿出一对晶莹如玉的硕大的白牛角:“都说这对牛角该归你——他只认你,这日怪的牛,你们硬是前世有缘哩!”“是的,它在今世是一头牛,但在前世,我们一定是有着三生缘份的。”我不禁凄然哀恸地想,像珍藏亲密兄弟和朋友的遗物,揣了大力士的牛角,黯然离去。 牛角洁白如羊脂玉,我托腾冲世代做刀把的老师傅加工刀把,老师傅说半个世纪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牛角;我托户撒寨祖传五百年的阿昌族铁匠,打了两把工艺精美的户撒短剑,配刀把时老铁匠惊叹不已,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说这么好的牛角,是平生第一次开眼界;再托章凤的世袭皮匠配刀鞘,皮匠坚持说这不是牛角而是羊脂玉,还一再问:这靠近缅甸只有缅玉,你到哪去弄了这么好的一对羊脂玉刀把? 这对腾冲刀把、户撒刀叶、章凤刀鞘三绝合一的户撒短剑,我从此随身携带形影不离,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赞叹和眼馋。横刀夺爱、高价引诱、软磨硬蹭者大有人在,我自是抱定誓死捍卫的决心——我咋会放弃我的朋友和兄弟留给我的最后遗物哩!没想到在一次登山测量时,身上的保险绳被尖锐的岩石割断,我跌落悬崖,幸而被浓密的树枝挂住免于一死,背上的包却掉进深不见底的峡谷,那两把大力士的角做把的、精美的户撒短剑,就此连同我的第一部诗稿和我永别…… “爸爸,你不哭。”儿子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我身旁,诧异地望着我。我一惊:“呵,不,没有!爸爸只是在想大力士。”再次专注地看一眼我和大力士惟一的已经发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揩去上面的泪渍,轻轻合上影集。我又想起老班长的话:“它那性子,确实是不该变牛的……你们硬是前世有缘哩!”是的,我们一定有着前世的三生因缘。如今36年过去了,我从来就肃然敦信,将来也决不会有丝毫怀疑——大力士早已转世为人,融在我的亲情中了。 “爸爸,我也想大力士了——你带我去找大力士!”儿子不由分说地拖我的手。不知怎的,我突然非常想走出都市的水泥丛林,非常渴望马上就见到苍翠突兀的大山深处的古森林,见到绵延起伏的广袤的甘蔗林,层层绿浪向远方延伸,似乎要淹没蓝天白云尽头的西南边疆的原野……我收了影集,带了儿子向郊外走去。 按:还未看完我的眼眶就湿润了——佛说每位众生都做过自己的父母,大力士也是。它悲惨的一生仅是无量劫来无量众生轮回苦海中的一瞬,我相信了佛的话:每一众生轮回中的泪水比四大海还多。十年后再读诵《普贤行愿品》,被佛菩萨对待众生的大愿感动得泣不成声。众生之间为什么要如此相处,给今生来世留下无穷的遗恨呢?如不善待众生,疾病、厄难和战争必不能免,苦难背后是因果的丝毫不爽。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