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了苏式半自动步枪,爬梯子上了牛厩顶棚堆草料的格架。向下俯视,见瘦了许多的大力士立在墙角,往日洁白如玉的身躯痂痕累累,雄健的头颅也交错叠着疤块,鼻子结上了血肉模糊的黑痂。我一下想到它本是个牛类得天独厚的宠儿,一个牛群王国的英武国王,却因我的好胜心而遭此厄运,不由产生了沉沉的赎罪的歉意。我在格架上横放了枪,扯了一根鲜嫩的甘蔗尖,俯身递给它,柔声呼唤它的名字。大力士竖起耳朵凝神,待听真切了是我在叫它,不相信地甩头摇了摇耳朵,呈临战状态戒备地望着我。我又叫了两声,它竟向我走来,用舌头卷了甘蔗尖,悠悠地吃起来。吃完了一根,又吃完了一根……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急声催促起来。 但我坚持还要喂大力士一块岩盐再开枪。死刑犯人临刑前,也要吃顿美餐嘛!老班长扔了块岩盐给我。我摊在手上,从格架上倒悬着身子伸向大力士。它睁着人样的眼睛感激地望我,温顺地在我手中舔食起来;一边舔,还一边用头亲昵地在我手臂上摩挲,一扫往日凶悍强劲的牛劲。想到它马上就要倒在我的枪口下了,我更有些不忍,就不自觉地冒着被它的利角挑翻的危险,两腿夹了搭棚架的梁柱,抽出另一只手抚摸它头上的伤疤,大力士竟没有半点动怒,反而伸过头来,很舒适、很受用的样子任我爱抚摩挲。我一下忘了大力士的勇猛凶悍,跳下顶棚格架,嘴里轻声念叨着:“大力士,莫乱动!大力士,莫乱动!”手慢慢由它的头伸到了颈脖上,轻轻给它搔痒。外面的人又催促起来。我突然在锥刺样的楚痛中感到了极大的欣喜:这畜牲知情得很哩!它之所以凶悍异常,是出于渴望生活得好的本能,更是我们人类没有善待过它啊! 我高声嚷着:“给我三天的时间,保证驯服大力士;三天过了还不行,再杀它也不迟!”大力士像是听懂了什么,一会怒视外面的人,猛兽样低沉地吼两声,惊得那些想吃它肉的人几次惊慌地散开又慢慢地欲进欲退地聚拢;一会又睁大人样的眼睛,信赖地、直直地望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本来就有着三生情谊的因缘。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我到厨房打来一桶热水,放了盐,给大力士洗了伤口,轻轻地给他穿上柔软麻绳做的鼻绳,放心大胆地牵着它出了牛厩。人们在我打开牛厩栏杆之前,就远远地避开了,好像我这小不点牵的,不是一头与我们人类和睦相处了几千上万年的牛,而是一只老虎或雄狮。而我仿佛成了有着特异法术的怪力乱神。大力士安静地跟着我,像个懂事的小孩。人们惊奇不已,远远地跟着我们,不再反对了。说实在的,要得到一头好的辕牛,可不是容易的事。“这横牛,硬是和这个知青娃有缘!”老班长跟在我们不远处,不停地由衷感叹。 三天后,大力士能套车了,但容不得任何别的牛和它同行。反正它独自拉着牛车也能飞跑,我也就不再勉强。我坚持每天喂它草料和盐,用温水兑盐给它洗伤口。两个月后,大力士就以雄健耐劳温顺出了名。我时常仰卧在它倒扣的小钵样的、巨大的四蹄中间,给它捉虱子。在它身上爬上爬下,抓着它的两只阿拉伯大弯刀似的巨角,玩双杠的动作,它都定立不动,默契配合。 每天早上,我收拾好轭具,拉开牛厩门吼一声:“大力士!”它就走到车杠中间站好。每天卸了车,它就在旁边等着我收拾完毕后,驮我到水库边去洗澡,它则在岸边悠悠地徜徉吃草。想想看,一头巨无霸的牛,托负着一个小不点的娃儿的景象吧!有次我们从水库归来,我非常受用地伏在大力士背上,头上盖了片荷叶遮挡残阳,竟然一路都有人善意地取笑:我们还以为牛背上只盖了匹荷叶哩!我就得意地反唇相讥:“你过来哇?!”没有人敢过来。大力士仍是除了我不容任何人靠近,更不可能听从任何人的使唤。由此,大力士又多了一个称谓:知青娃儿的牛!在20世纪5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后就一直和牛打交道的老班长说:“从来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神牛、怪牛,硬是和你这知青娃有缘哩!” 就这样,我和大力士朝夕相处,度过了生命中近三年的时光。偶尔路过它曾身为王者统治过的牛群,大力士便停住脚步,留恋地望一阵,发出几声“哞——哞——”的长鸣;牛群也好像没有忘记它们从前的国王,每次都报以阵阵响应,如同当初欢呼国王一次次的凯旋。这时,大力士就不好意思了,埋下它高傲的头颅,甩开四蹄,急匆匆地拉车走了。 发黄的照片有如神奇的魔镜,我久久地痴望着,大力士和我经历的一切,都从其中凸现出来了:我们上山打柴下坡时刹车失灵,大力士在山间碎石路的悬崖边上,用臀抵住车身,铁桩样定住四蹄,防止了车毁人亡的悲剧;在甘蔗收砍的大忙时节,大力士拖着两吨多的重荷,每天辛勤十几个小时,在牛车班始终保持着工效第一;近三年如一日,大力士独自顶起了本该是三头牛的工作……而这叠现的镜头中最为炫目,令我现在还对它的在天之灵合掌闭目默念祷祈的,是我调离牛车班的前一个月,在它归顺我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它的毒打。那是对它太不公正的一次待遇了!如果大力士像人一样能说话,如果它像人一样有所知的话——不,它肯定是有所知的—— 那天,当满载谷包的牛车横跨南宛河的浅滩,走到河心时,车身突然向一边倾斜陷落。糟了,遇到沙坑了!我连忙四下张望求救,但整个南宛河上下,只见艳阳下波光粼粼,两岸河滩空寂无人。我知道牛车如果不赶快冲到有卵石的地方,我们很快就会遭遇灭顶之灾。但在这危急时刻,大力士却不动了,任我怎样吆喝,也只是把头伸离水面大口呼吸。我急了,抡起从来没对它用过的鞭子,向它的头部使劲抽去,一下,两下……大力士仍纹丝不动。突然,它扭过淌血的头直直地望我——那是一双有人一样的眼神的眼睛啊!我一下读懂了:它不是在偷懒,或玩忽职守,而是总有它合理的原因的——只不过它不会说话! 我跳下牛车,等大力士的决定。车身在飞快地下陷。我焦急万分却又无能为力,虽然已抽出短刀,随时准备割断轭具套绳和大力士弃车逃命;但心底仍抱了一线希望:大力士是会尽力的,一定会的!它一定知道,车上装的是两千多斤谷包啊……时间过得好快,仅仅两三分钟的时间,河水已经漫上车身了,大力士才像是歇足了气,又一次扭过头来望着我,“哞——”地发一声长鸣,昂起头开始奋力使劲,眼睛翻得惨白,脖子上鼓起道道粗壮的筋,浑身的肌肉像是要冲破厚厚的皮层。牛车发出尖锐的咔嚓声,终于在缓缓地,越来越快地移动了!我连忙跳到车后,也竭力使劲,一步,两步,三步……半个多小时后,终于上岸了!刚上大路,大力士便跪下了。我连忙割断套绳,扶着它的头,拼命使它站立,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鼓励它千万不要倒下。好多拉车的牛,就是在这样竭力挣扎后轰然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