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最早为《家庭》杂志1999年五月下半月零售版所刊载——
一个作家奇特的死亡复活经历
死亡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能教给你许多在常态下难以领悟的道理。原来很看重、很计较的东西,觉得不必那么看重、那么计较;原来忽略、小视的一些东西,又重新看出它们的意义和珍贵。
我邂逅“死亡”是在4年前。今天我之所以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并不是想亵渎死亡,或张扬对死亡的战胜……我知道,死亡是不可战胜的。但死亡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痛苦与恐怖。人们对死亡的了解可能比认为的要少得多。
一
1995年6月15日,很普通的一天,多云,气温也不高。一家杂志社主办“神农架笔会”,与会者在这天上午10时出发。像以往一样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吃喝,抽烟,玩牌,聊天。
抵达此行第一站保康县城时,已是夜色浓重。安顿下来后,我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往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
保康是山区,不怎么热,但很湿闷。夜里,我突然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醒来,浑身虚软,轻如一片羽毛,皮肤上泛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动动手脚,居然了无知觉,仿佛是别人的。我想,这有点儿不对劲。飘飘然爬起来开了灯,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掏出手表想把把脉,竟摸不着。就在这时,现实的一切突然中止了,我觉得自己倏然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宁静的山野,很单纯,很明净,绿色的草地,一片小树林,有点像我插队那个山乡的某一处景致,美得神奇又诡秘,空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些细碎的花叶,可以真切地闻到它们的清香。我看到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中,但看不见自己……那是一个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运动的世界,似乎连时间也没有(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不是我事后的幻觉或臆想,当时,我就将这些对朋友、医生和第二天赶来的妻子说了,而且在后来的几天中又多次发生了这样的经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俯卧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势呆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从武汉到这间陌生客房的过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去了襄樊市中心医院安上了心电监护仪,才知道那种如仙如幻的境遇竟是心脏停跳。)我感到这事很蹊跷也很严重,是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到那时为止的46年生命中,我几乎没怎么病过,没住过医院,没开过刀,没缝过针,没打过点滴,连药都很少吃。
因为把不到脉,我想一定是心脏出了问题,便穿好衣服去找作家董宏猷,他是老心脏病患者,也是半个心脏病专家,而且出门一定带药。他刚触到我的手,感到冰凉,神色倏地变了,赶忙说:“你赶快躺下。”说着把了一下我的脉,然后让我千万不要动,转身出去叫了一帮子人来,其中有几个久病成医的朋友。董宏猷与武汉市作协秘书长彭建新分别拿起我的左右手再次把脉。我感觉他们的手指一分一分地往我肉里掐,似乎要直接掐到脉管上去。一会儿,他们各报了一个数字,大约是每分钟十六七下。老彭说:“脉搏细若游丝,不往里边死掐就根本摸不着。这样的脉相还能活着,还楼上楼下地跑,还一处一处地敲门找人,简直不可思议。”董宏猷给我吃了速效救心丸。他们找来车,送我到医院。
到了医院,做完心电图,一位姓敖的医生诊察后说了一个陌生的医学名词——“三级房室传导阻滞”,又当着我的面对邓一光说:“他随时可能死亡。”
二
我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被认为遥不可及的死亡就这么简捷地近了。我一直很平静,也许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也许并没有感到死或临死的痛苦,也许是性格使然。我一直用平日轻松的语调说话,只是感到身子奇特的酥软轻柔,呼吸非常细弱,倒是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明显地被感觉到了,仿佛全身只剩下一颗心脏,清晰地感知到它跳动的节律是极不规则的,好像一个没有节奏感的小孩在胡乱地敲着一面鼓。这使我想起了一位医生朋友说过的话:“当你感觉到身上的哪一个器官的时候,那它就可能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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