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我一本薄薄的保健按摩书,扉页题字曰:“文革十年,赖此得以安度,。。。”清晨喝一杯隔夜凉透的白开水,早夜以热掌干沐浴,简简单单,这就是他的保健之道。78年后,先生枯木逢春,年近八旬的老人,力图身体复原,每天清早,独自拄杖登中山陵,三百多级的台坡一直攀到顶,摇摇晃晃,然精神扬扬,跌得头上起大包也不在乎,爬起来再走。深记得某日,他摔得前额有伤,脑后鼓包,仍黑夜摸到我住处,送来《诗品》和郭绍虞的《文品汇钞》等,指点我细看。 在一封他寄到广交会给我的信上,他对我说“同门中解此的已不多,外边更难遇一可谈之人。自从认识你以来,我这个衰朽如像获得了新生,欣喜有这样好学的道友,给我以很大的鼓舞”。直至八六年夏先生赴修文之召(多日卧床不起,没有毛病,是对佛学研究的现实失望),少林老梅,重发幽香,我有幸聆听了他七年的课。他给我讲学,是在谈天说地中进行的,非常轻松快乐。可我知道他这样的学者,内心实是很寂寞的,先生去世前,中国的佛学研究始终未能恢复到文革前那样的水准,尚健在的凤毛麟角的几位亦都年届耄耋且星散各处。上海的蔡尚思先生来南京,访刻经处,看了内学院的书,连连摇头对游侠先生说看不懂。流连期间,蔡先生写了好几幅诗文条幅送他,钦羡不已。 因了游先生的推荐,我外贸出国途经北京时,逐一拜访过郭元兴先生,虞愚教授、法源寺住持明真法师,郭给我印象至深,他也是吕瀓先生的佛学研究助理,文革中改行教书,居然能在浦口中学教高中数学,他通藏语、精巴利文,悟性很高,对我讲起因明,眉飞色舞,“物质不灭理论,佛学两千年前就解决了。”,据说他在佛学院讲课,非常放得开,循规蹈矩者甚至不敢去听。郭先生的卧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方桌上一只只玻璃瓶满积烟蒂,这是一位天分很高的佛学家,他已经超脱了。黄叶满阶来去风,可叹郭先生也已归道山多年了。而虞愚先生的住处,撩开玻璃珠帘进去,简直就是一处佛学精舍,书香扑鼻,人也玉树临风,圆通飘逸。 游先生常说做学问是不容易的事;吕瀓先生淡泊人生,很少写东西,往往是在与别人争论时,其学力、功夫才得以表现,这样的商榷文字,解放后大都发表在《现代佛学》之类地方。而现在的人做学问好像很容易,硕博论文,往往一写几十万字,题目既大得吓人,还好作惊人之语,博导往往带好多学生,质量可想而知。我有时也随友人去大学里听听文学艺术类的答辩,鲜有好者,很是感慨。有正直之心的答辩导师对我说,“问题是要指出的,通还是让他通过。”奈何!吕瀓之学,始于对经版的校勘,现在有谁还肯下此功夫,商业大潮,都向钱看,再也唤不起学者们那种四十年坐破蒲团的坚实信念了。我相信事物的发展总是越来越趋向合理,学界这情形总会得以改变的。 游侠先生的佛学论著,除散见于《现代佛学》者,权威的五册《中国佛教》中收录游文11篇,那是1955年应锡兰总理之请,周恩来亲自委托中国佛协组织国内顶尖的佛学家们写的佛教百科的中国条目,内容、文字之精严,获得国际佛学界一致好评。班达拉奈克夫人特地请周总理转达她对中国佛学家们的感谢。中文稿文革後才出版。其中四大和尚翻译家有三位是游先生写的传记。该书所有撰稿人的语言文字最后都由吕瀓先生统一,吕先生语言是很有特色的,看似普通白话,却是功力非常。游、吕同是欧阳竟无先生的学生,但是游一向敬重推崇吕先生,甚至尊吕为师,行文也大受他的影响,我看过他不少佛学论著,朴实简练,文字已入妙境,虽一生惊涛骇浪,经历不可谓不丰富,然其为人毫不世故,为文更无江湖气,从不东引一句,西抄一句,以炫耀自己博学。无论长篇短简,落笔古彩斑斓,非老于文字者,难得其趣。而先生之学,依我看,《欧阳竟无先生的法相学》堪称代表,指明关键,独阐此学之真。法相一宗,于此已经了然。 囿于我的佛学知识,不得对先生之学有何评介,先生精研佛学,由此而及版本学、目录学、音韵学。。诗词歌赋于他,何小哉,随手拈来,七年之间,惠我良多。那是个“笔底珍珠无处卖,闲抛乱掷野藤中”的时代,他以为我有些根柢,认我为是知音,于是欲倾囊以授。他对吕瀓先生独辟蹊径理清“中国佛学”脉络的叙述,佛学界学人的种种旧闻轶事,对陈三立父子的推崇,。。。我至今记忆犹新。值得一提的是,游先生与高二适、苏渊雷乃生死契交,彼此唱和甚多,高、苏今已享誉海内,不知人间有颜回,独游侠先生识者寥寥,湮没无闻,是因为他跟吕瀓先生一样,述而不著,不以著书立说为念,吕氏授课的讲义《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二书,不是晚到八十年代才付梓的么?一出而声动天下。 佛学,深谙此道者叹其为绝学,非有相当文字根柢不能进行研究,非大智慧者不能在此上有所成就,尤其后继者若无淡泊名利终老窗牖之志,则绝学终成绝。笔者陋质天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至有这段与游侠先生忘年交之机缘。然得门犹难,况言入室,随着先生的去世,余亦徘徊迷失,废然而返矣。 开放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五夜,先生西归十九年记。
欧阳竟无先生的法相学 游侠 中国近代治佛学者都推欧阳竟无先生为法相学一大家,其实,先生之学并不限于法相。他毕生钻研佛学,展转深入,主张佛学须彻上彻下融于一贯,反对各执所宗而偏谈全局。尤其重视知法知义,对印土各家之说,必究其本义,观其会通,期得全面性的理解。到了晚年,他融贯般若、瑜伽,汇归于涅槃,提出“宗趣唯一无余涅槃,法门无量三智三渐次”与“佛境菩萨行”之说,并依染净之谓教之义,立唯识、唯智、涅槃三学(三学诠以涅槃三德,以舍染为解脱义立唯识学,以舍染灸为般若义立唯智学,以取净为法身义立涅槃学,见〈内学院院训释·释教〉),以整然的体系来讲明佛学,自成一家之说。即就法相学而言,剖析抉择、指明关键,独阐此学之真,其所发挥,多有前人所未道者。特别值得注意的,我觉得有如下这几点。 首先,欧阳先生指出法相法性是一种学,纠正了一般人对于“法相”一词的误解。中国佛学,自中唐以来,一向视大乘有所谓法性和法相两大宗的对峙,其意乃指龙树、提婆与无着、世亲两系之学,从这样的看法来理解法相,实在是一种误会。欧阳先生认为教止是谈法相,龙树、无著所阐说的并无性、相之分。泛谈法相,可以从理和教两方面来看。就理而言,法相的范围至广,其所指相当于佛法的全体,这可以龙树和无著之说为证。龙树的《大智度论》卷二说:“如是我闻是阿难等佛大弟子辈说,入佛法相故,名为佛法。”无著的《大乘庄严经论》卷一说:“佛语有三相,一者入修多罗,二者显示毗尼,三者不违法空。”此三相,在凉译坚意的《入大乘论》卷上,亦称之为三法印,其第三不违法空,即云“不违法相”,可见法性法空都是法相。是故法相是总,大小乘空等义门都只就法相的一分而言。都不违法相,即都入佛法相,都归趣于涅槃,这是在道理上可以肯定的。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