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先生是一位中西合璧,气质高雅,思想方法十分洒脱的人,他一生的行踪见闻,多姿多彩,常人难以企及,跟他的同学同事大不同,他在过去的国共两党里都曾是高级干部,一方权力中心的人物。开放后,他的思想很是活跃,他的国学根底更使他如鱼得水。他很少说话,然而知心相对则往往是滔滔不绝,说话很有气势、很有远见。八零年暮春,日本人送鉴真和尚回国巡礼,先生与苏渊雷教授联名献辞礼赞,发表在新华日报上。大批佛教界人士去江北礼瞻了鉴真大师古坐像后,夜间来刻经处看望游老,此夜我也在先生房中,老人略感风寒,声哑,半坐在小床上,枕边是欧阳先生的木刻版《经纶断章读》。客人中有一位上海供电局的倪姓居士,赵朴初要他去北京中国佛学院任教,倪对我说:“游老是国内少有的学者,吕瀓以下即是他了。你这位老师可是佛学界了不起的学者啊。”他和游老谈了许久,听得出其人佛学造诣颇深。末了倪又提一个问题,说自己此去北京,进佛学界工作,“今后。。。政策会不会再来一个变化?”文革殷鉴不远,心有余悸难免,倪先生约莫五十出头,从此身入宗教界是要有点破釜沉舟大智大勇的决心的。那对学问的执著,对形势发展的疑虑,灯光虽暗,全都清楚写在脸上。 游略一沉思,口气肯定地说2000年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佛学界)要自己组织起来,要有自己的力量,要取得国际上的支持,因为中国的佛学研究在世界上实在是很先进的,是他国远远不及的。日本虽有十几所佛教大学,百多种专门刊物,其对佛学研究之精深程度仍远不及中国学者。世界上学问之深不在西方,而应在东方,西方的研究,外可上达月球,然而西方之学研究内在的就不行了。故内学很有前途。这千多年前的佛学,有理论,有实践,应当弘扬,要将XZang的经典好好整理出来,藏地高寒,梵文的贝叶经等在那里都保存得很好,且藏文就是古印度的避难学者为XZang人造的,故藏文经书能直接还原成梵文。 他带我到栖霞寺参观藏经楼,说“这大藏经从前只有帝王才刻得起”,看着灵谷寺玄奘法师纪念堂里,一件件文物旁他过去手写的介绍,叹息“恍若隔世”,在玉佛寺收藏的木雕古佛前,先生自言自语“三界之上的如来看肿了双眼哦”,游老到处,知客引导,方丈礼敬,先生亦谦虚躬身还礼。一九八零年,我出席在西湖刘庄举办的中国文教用品出口小交会,这里是毛泽东主席每年在杭州居住一个月的地方,没有大门,入口难以识别,隐约在环湖路边,游先生由曾任国民党杭州公安局长、作为战犯刚释放不久的倪姓妹婿陪同,二老相扶找寻而来,经过了固定岗哨、流动岗哨等一道道繁复未改的警卫进来看我。先生对刘庄比负责人还熟悉,当时毛生前经常登临的上山道已荒草没径,游老指说那是当年康有为避难隐藏时的读书处,旧称康(吴语谐音,“躲藏”之意)山。除了解放后建筑的主席居处,昔日风物依旧,甚至一块假山上吴昌硕的墨笔题字犹清晰可见。刘庄就在花港观鱼对面,占西湖风景三分之一,而年青人都已不知道杭州还有这么个绝佳去处。三十年来地方政府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对外开放。我们中外人士胸前都别有红色“来宾”条子,两个普通衣著扶杖而行的垂垂老者就分外显眼,都在惊异是何人物。 西沙论战时,先生告诉过我一件鲜为人知的事,四十年代他任职海军部时,某日,西沙群岛守军忽急电告,一美舰出现在岛屿附近,欲登陆。此时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正外出,众人请游秘书拿主意,游问岛上有多少官兵,答曰共二百多人,游即决定不准让外舰靠近。岛上守军得此命令,即向美舰打出不得靠近的旗语,美国舰队居然真的不敢登陆,绕过西沙而去,官兵一阵欢呼。后桂永清回来,对此大为称赞,说游秘书到底是参加过共产党的,有魄力。我曾建议先生写下此史实以发表,他摇头说“一动不如一静”。今日连战已能率团来访,我记其事,当其时矣。 二十年多前,南大与威斯康星大学结为姊妹学校,威大送给南大好多书籍,南大回赠什么好呢?为此颇伤脑筋。历史系王栻教授与游老熟识,游老提议送一套刻经处印制的玄奘法师全部译经。威大果然如获至宝,捧了回去,从此可设立佛学博士学位了。。。王先生已往生多年,此事想亦知者寥寥。金陵刻经处藏有玄奘法师一生译经的全部木刻经版,块块都是文物。事实如此,妙高峰上人独立,千百年来,有谁超过了玄奘之学? 看书买书,是其生平之所好。我多次陪他到杨公井口的古籍书店去淘书。他曾对我说起以前所置书籍的遭遇,大革命中,抗战期间,及49年解放,花费大量心血,不断搜集,奈何战火不熄,藏书旋聚旋失。解放后十几年安定的研究生活中,月月要花几十元购书,家中重又盈箱积案,但文革中悉数都被红卫兵抄去,当庭焚烧,灰飞烟灭。他还不识时务,说“这样大规模的抄收旧书运动,历史上只有秦始皇的收焚六国典籍堪以相比。”立遭凶狠批斗,罪曰:“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现在中国的年轻人,是很难理解过去几十年的极左和一个个政治运动摧残人心的恐怖了。 中国的饱学宿儒,满腹经纶,都爱吟诗作词,游侠先生的旧体诗做得真好。即便是腥风血雨的文革十年,也吟作不断,借句感事,以诉怨望。怎么想就怎么说,还偏好要写给人看,一再被造反派捉住检讨认罪。游诗行云流水,写得实在感人: 林场怀旧(70年) 流年苒苒惊偷换,风物萧萧又入秋。 自咏二首(70年) 开落春花一梦中,酒醒昨夜又东风。 细书摩眼送余年,老去方知此味长。 先生平生与苏渊雷、高二适三人最为相得,时有诗书往来,万马齐喑的年代里,穷酸而已,无人能识。我手头藏有一份先生73年11月1日被迫写的“交代”:“今年四月间,在城里,曾去看乡友南大历史系教授王栻,王问我,苏渊雷已离开哈尔滨师范学院,退休回平阳。王据他的朋友王建之来信说,这次得退休,是由高二适替苏渊雷向章士钊要求设法,由章向周总理提起,才准给退休的,信里还提到苏渊雷很关心南京两友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高二适。。。我去看高,高说多年来不得苏的消息,也很关心,做一首诗,要我带交王栻转寄:“十年生死总衔枚,。。。”意说十年来彼此情况不明,是生是死都不敢问,好像夜行军怕有声音,每人口里都衔一根横木,噤不作声。。。。。我和苏也差不多十年未通信,彼此都意料到对方在这场革命大运动中一定会出问题,所以虽互相关心而都噤口不敢相问,这种沉郁抱屈心情,第一句完全暴露出来了。。。经过这次教育批斗后,回过头来看看半年前的我,是多么可怕,多可恨!”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