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我在阅读报章杂志时,突然心有所感:同样是血肉之躯,有些人虽然平凡低微,却能成就丰功伟业,彪炳人寰;有些人尽管资源丰富,却显得千头万绪,一筹莫展。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敢,是最关键的因素之一。 像诸葛亮书生报国,他用空城计诱开敌军,免除了一场杀戮,那种「敢」于面对千军万马,临危不乱,古今罕可匹敌,让人敬佩不已。天文学家伽利略能不计毁誉,拼死不向神权低头,那种「敢」于坚持真理的精神,令人荡气回肠,无以名之!法显大师以六十高龄,「敢」于西行取经达十余年之久,去时路途艰险,鸟兽绝迹,回程在海上漂流三载,那种「为大事也,不惜身命」的勇气,可谓雷霆万钧,世间稀有!法珍比丘尼以一介女身,「敢」断臂护藏印经,那种为法捐躯,无怨无悔的志节,足以名垂不朽。 回想自己的一生,生于贫寒,长于乱世的我,之所以能对佛教对人间有一点儿作为,不也是因为在「敢」的趋使下,言所当言,为所当为吗?「敢」,诚然是很重要的! 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历经内忧外患,我就在那时诞生于中国内地的一个小镇上,那里土瘠民穷,信息缺乏,但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时时刻刻充满了许多问题。外婆茹素拜佛,和蔼可亲,经常为人排难解纷,赢得大家的敬爱。她每次半夜打坐,肚子里都会发出如海潮般的声响,虽然乡人都觉得这是一种有修为的表现,但年少的我却满腹怀疑。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肚子里发出这种响声对于了生脱死有什么用呢?汽车、火车也都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啊!」她默然不语,陷入沉思。数年之后,谈及此事时,她突然正色地对我说道:「将来我的后事只有托付给你了!」我想:与其说是因为我所问的问题让她惊悟觉醒,不如说我从小「敢」于发问吧! 十岁那年,父亲在战乱中失去音讯,生死未卜,母亲带著我们兄姊四人,孤苦无依,遂生起变卖祖产另谋发展的念头。哥哥生性老实,畏惧众议,裹足不前;姊姊是女性,在传统社会中没有讲话的余地。排行老三的我,年方十岁,目睹此情此景,便自告奋勇,无畏族人的激烈反对,陪著母亲走了十几华里的路,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毅然签字卖地。由于这一念的「敢」作「敢」为,不但家庭经济困境顿告解决,数十年后,乡里中许多亲友故旧由于坐拥房地而在文化大革命中惨遭批斗,我的俗家则因为没有恒产而幸免一劫,为众人所羡慕。 十二岁出家学佛之后,尽管丛林教育禁锢森严,却无法完全压抑我「敢」想、「敢」说、「敢」做的个性。佛学院里没有体育课程,我提议无效,背地里自制篮球架,被发现之后,差一点儿被记过受罚;全班拒交考卷抵制某位老师教学不佳,学校怪罪查办,我一人前往代罪,险些被佛学院开除。因为「敢」,我比别人多吃了一些苦头,但我宁可如此,也不愿作一个少做少错,没有承担的哑羊僧。 十九岁时,我提议举办「佛教古物展」,对于当年保守的佛教界而言,此举犹如石破天惊,没想到能蒙校方允准。我一个青涩少年,虽没有任何办活动的经验,却如火如荼地规划、联系、布置、发动,竟然也吸引了数万人潮来参观,在上海轰轰烈烈地展出佛教的珍贵文物。除了惊讶「敢」所引发的潜力之外,我更感谢师长们给予我成长的空间,让我「敢」于发挥,「敢」于创作。我深深觉得:「敢」,是不划地自限;「敢」,是勇于破茧而出。 我不但从小「敢」于向家族的压力挑战,「敢」于和陈腐的思想奋斗,而且「敢」于出生入死,「敢」于见义勇为。抗日战争期间,烽火连天,老弱妇孺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却经常在枪林弹雨中收拾死尸,挖土掩埋安葬,并且救助伤兵,托人运回后方。听说左邻右舍没有米粮,我不顾江水涛涛,枪声四起,潜入运河,游到对岸,搬回几天的柴米油盐,解决大家的民生问题。看到母亲思夫心切,我收拾行囊,携母寻父,一路上漂血成河、骸骨遍野,令人惊心动魄。乡人都夸母亲生了一个勇敢的孩子,其实,说来惭愧,我只不过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罢了。但这也说明了「敢,很重要!」「敢」,使我遇事果断,临危不乱。 二十一岁那年,我在乡下一所小学担任校长,当时国共相争,地方不宁。不但枪弹声、嘶杀声时有所闻,还要接受各路人马不定时的搜查询问,他们动不动就拿著枪抵著你的太阳穴,堵著你的后脑勺,要你坦白交代,要你忠于某一方,如果不「敢」面对现实,如何生存下去?大时代的灾难在心版上留下坚忍不拔的印记,成为我日后最珍贵的资粮之一。 不久,我来到人文荟萃的南京,联合同道响应改革佛教的新运动,撰文办报,传播新思想,弘扬新理念;走上街头弘法布教,以实际行动说明佛教跨出山门,拥抱社会的必要性;为寺院订定新规矩,发展新作风,企图力挽狂澜于既倒。当时的佛教界保守护短,将我们视为洪水猛兽,处处给予打压、排拒,让我们几乎走投无路;甚至勾结地方土豪劣僧,对我们这群敢作敢为的僧青年施以恐吓、威逼、私刑、棒打……,无所不用其极。想到经中说:「假使热铁轮,于汝顶上旋,亦不为此苦,退失菩提心。」我越挫越勇,不但聘请南京首屈一指的王龙律师纠举华藏寺前任住持私吞寺产,以警傚尤,而且结合宪兵、军警的力量,打击黑道横行。过去老师一再告诫我们:「弘法是家务,利生是事业。」此时我不仅口说言诠,而是用身体来力行实践,用生命来刻划历史。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感到庆喜,因为我在勇「敢」的层次上,有了一点进步;我在勇「敢」的体验上,有了一点提升。自忖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教为僧、为国为民,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无奈国势不保,我抱著满腔兴教热忱来到台湾,想一展抱负,却到处受阻。那时大家害怕「白色恐怖」,噤若寒蝉,除不顾性命危险,发起「抢救僧宝运动」的慈航法师,以及不惜违逆蒋宋美龄夫人,拒绝信奉耶教的孙张清扬女士等少数大德以外,许多佛教徒不是不敢承认自己是三宝弟子,就是见风转舵,改信耶教,在僧侣同道中也有不少人在走投无路之下,易服变节。 「敢」的念头在这个时候更形「重要」了。我抱定为教奉献的决心,无畏警察单位的取缔阻挠,仍然「敢」四处聚众弘扬佛法,举办游行庆祝佛诞佳节;我坚持宣扬真理的信念,不惧情治人员的逮捕盘问,依旧「敢」张贴海报迎接章嘉活佛来台,撰写文章广招来者信仰佛教;甚至我「敢」拒绝政府人员要我们在寺内书写「反共抗俄」标语,一派凛然地回答来者:「寺院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我「敢」和军区周旋,要他们撤回借故拆寺的成命。正信佛教就在「一敢,天下无难事」的情况下,突破了政治的防线,接触到社会大众。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