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先生说到“假字”现象时,就是连“吾少也贱”那样的话也不愿多说的,他更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开哄”——一个先生常说的字眼儿——说有些假字写得“比我好”,是“伪而不劣”,而自己的字是“不伪而劣”,还说能写出逼真假字的都是朋友等等。这便是先生的幽默和宽容。真性情而出之以幽默或曰“开哄”,或者说一位好心人外加气韵生动的“淘气”(也是先生常说自己的词),才是完整的叫人难忘的启先生。 体谅是真性情,可以学,因为德行本身有榜样的价值。但先生的“淘气”,却是大才情的余裕,一般就只有体味的份了。早年启先生的一位老友说过这样的话:小启这人你拿他没办法,什么事在他那儿,都是说“狗屁”。晚年先生回忆起老友,想到他说的话,说:“我现在不‘狗屁’了,我现在是‘狗而且屁’。” 先生的名气大,听到的恭维自然少不了。一次先生忽然对恭维他的人说:“我是神。”接着又说:“我什么神?我是‘牛鬼蛇——神’。”一位北师大文学院与先生同事多年的老师说,启先生的高明,是他不论写文章,还是与人谈学问,总先说“我不懂,我是胡说”。 北师大文学院开会讨论启先生的学问,等到会议结束时,启先生发言。这时的发言最不易,也最易落俗套,但启先生起来,先说:“过去,有一回邻居家的小朋友来我这边玩,怕他们闹,就说你们乖,你们玩去吧。”说到这里,听众不明就里。接着启先生说:“那两个小朋友真有意思,他们一边走,还一边问:‘我们怎么乖了,他就说咱们乖?’”接着归入正题,“今天的会议,我就像那邻居家的小朋友,我哪儿乖了?大家这样捧我?” 人们可以从中华书局办的《学林漫录》中,看到启先生早些时候写的“自讼”文章,反驳自己先前的说法,到晚年还是那样勇于认错。早年写过关于《千字文》的文章,晚年发现自己对周兴嗣“次韵”的说法理解错了,不顾年老体衰,还是写文章纠正自己。当时,与先生说起这事,笔者还听到先生骂自己“糊涂”。 佛家讲究破我执,舍贪著。笔者师从先生十余年,敢说先生最无“我执”。常拿自己“开哄”,是无我执。手写的书稿让人借走了,那位朋友又转手卖商人,多年后又流回内地,启先生不但不生气,把它买下来,还打趣地题了诗。说到这件事,启先生淡然地说:“他那时需要钱。” 笔者还知道这样一件事:一笔给人写字的酬劳钱,被一位朋友“中饱”了去。事发了,他说是给先生买书了,可书一本也未到先生手。别人很生气,先生只是呵呵一笑:“嗨!他这人没出息你又不是不知道。”与这位朋友,以后该怎样还怎样。启先生对此事的“处置”,那份淡然无执,笔者的感受太深了,现在写起来文字没法将那份从语气、表情中透出的淡然表达出来! 写到这里,我想起佛教、基督教及其他宗教都会讲到的那个“德福一致”的问题。这问题放在西方哲学里讨论就难了,因为他们强调一种客观的境地,以为在客观上强调应有一个可以使“德”与“福”统一起来的实际境地。 笔者以为,像先生那样什么事都可以“狗而且屁”,不生气、不计较——不是有气忍住不生,心里计较装作不计较,而是真超脱——就是德福一致。生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给人带来伤害,想从客观上改变这事情,比上天还难,但是心地宽阔就不同,宽阔一分便得一分自在,便增一分境界。禅门老话为“不湿脚”下的“转语”是“脚不湿”,前者强调客观,后者则从主观一面下手,启先生的“脚不湿”就来自他的心境宽阔。 启先生似乎从来不长篇大论地讨论佛教问题,他喜欢在他那“淘气”的诗篇里说禅说佛。启先生虽然是黄教的佛弟子,但与他的诗篇一样,平时讲得多的还是禅宗故事。记得先生曾说,看《灯录》、《五灯会元》不一定好,那上面神化的内容太多,要看,看《景德传灯录》,看《祖堂集》;还说,你看《祖堂集》里记六祖的事和《五灯会元》差多少啊。先生还说过印顺和尚的《中国禅宗史》写得不错,平实。吕秋逸先生的佛学著作也好,说有一次生病时住在医院里,几大本全看了。 喜爱佛家,当然是喜爱佛教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境界。先生在《布书袋铭》里说:“手提布袋,总是障碍,有书无书,放下为快。”“放下为快”正是启先生喜爱并且是可以“自况”的境界。但这些诗篇与“贩禅”的不同。请看这首《沁园春·戏题时贤画达摩像六段》: 片苇东航,只履西归,教外之传。要本心直指,不凭文字,一衣一钵,面壁多年。敬问嘉宾,有何贵干,枯坐居然叫做禅。谁知道,竟一花五叶,法统蝉联。断肢二祖心虔。又行者逃生命缕悬。忆菩提非树,那桩公案,触而且背,早落言诠。临济开宗,逢人便打,寂静如何变野蛮。空留下,装腔作势,各相俱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