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禅的“本来面目”相类似的是庄子的“混沌”、存在主义的“存在”。 《庄子·应帝王》说,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曾受到中央之帝混沌的善遇。混沌没有七窍,倏、忽为了报答他,使混沌有七窍来吃饭呼吸,就在混沌身上凿起七窍。等凿好了七窍,混沌就死去了。在这个寓言里,混沌象征天地未开辟前浑整的元气状态,亦即相对认识还没有产生时的绝对本源性状态。当混沌被开凿,被强行安上了象征见取的七窍之后,其完整性、统一性被戕害,混沌不再是混沌,它的生命也就划上了句号。 在《齐物论》里,庄子的这种思想表现得更为明显。《齐物论》说,古代的人认识的最高境界是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无;次一个境界是承认世界有事物,但事物之间彼此没有界限;再次的境界是认为事物间有界限,却没有是非;只有最次的人才认为事物既有界限又有是非。是非分明,导致了爱憎分明,这样一来,绝对的统一的道就被破坏了。(《庄子·齐物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尝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所以,爱憎、是非、彼此的对立都是由于人们没有认识到它们原本是一体的。要认识到它们原来是一体的,就要回到“未尝有物”的状态中去:爱憎出于是非,是非出于界限,界限由于物的形成,物则产生于“未尝有物”。要回到未尝有物的状态,一个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把聪明才智抛弃掉,将心智剥除净尽。道家绝圣弃智以回归虚明的本源,在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诸层面上与禅宗精神息息相通。 一度风靡欧美的现象学、存在主义的主旨,也是对“本来面目”的追寻,其思想与禅宗不谋而合。现象学想要提醒人们的是,必须摆脱、丢掉一些东西,把该“括起来”的都“括起来”(胡塞尔),把该“否定”的都“否定”掉(海德格尔),真理就由隐而显地呈现在你的面前。只有括起种种贪欲和野心,否定这个五光十色令人玩物丧志的技术世界, “悬搁”起根深蒂固的逻辑思维和它所构成的一切认识对象,才能明心见性,看到“绝对”,看到“存在”,从而“直面事物本身”(叶秀山《思·史·诗》第1 2 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现象学的基本精神——把逻辑思维暂先悬搁起来——构成了欧陆人文哲学的灵魂。(参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中译本甘阳序《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第17页,三联书店1988年版。)存在主义千呼万唤的“存在”既不是在时空中的事实“客体”,也不是超时空的自我“主体”,因为“事实”也好, “主体”也好,无非是在主体与客体分化之后、对立之后的片面的知识范畴;“存在”是在知识之前,即在主体与客体尚未分化之前的“绝对的” “本源性的状态”。(《思·史·诗》第144页。同书第47页: “卡西尔的神话和海德格尔的Dasein面对的都是“人”的一种原始性、本源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尚未得到分化,而处于本源性地同一之中。海德格尔因此得出一个看法,本源性的语言不是后来主客分化以后的概念式、科学式、逻辑式的语言,而是诗的语言。”)在这种存在中,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思维是存在的思维,存在是思维的存在。海德格尔执着于“思维存在同一性”的“存在性原则”,“从康德主义以来已提出而为现象学所倡导的口号,回到事物本身”,正是要克服主体与客体的分立局面。黑格尔的“绝对”,卡西尔的“符号”,胡塞尔的“体验”,海德格尔的Dasein,都是为了适应这种需要而提出来的学说。“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就是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原则”,(《思·史·诗》第11 5页)。这也就是禅宗重现“本来面目”的要旨:泯灭对立,物我一如;不二法门,契证本来。 存在主义认为人是分裂成本来的(自我、单个人、自由)和非本来的(人家、大众、叛变自由)两种人。后者是个人在社会和他人支配下的沉沦、异化状态,即不是真正的人;前者则是从那种状态解放出来的真正的人。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社会存在就是异化, “社会的”就是“异化的”。人在社会中的异化是人注定的命运。雅斯贝斯认为,人在通常的“大众社会”里,是任人操纵的,像木偶似的受人摆布,像佣人一样顺从主人意志、权力和习惯,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机器化、大众化的现代社会是使人丧失自我的根源。因此,他亟切地呼吁人们回到本来的自我中来。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禅的“本来面目”和存在主义的“存在”具有同样的超前意识。铃木大拙说: “在禅的里面,复归或再现的观念,也许可以从慧能要求门人彻见‘本来面目’看出一线闪光。这个面目是我们甚至在尚未出生之前就有的面目,换句话说,这就是我们在尚未吃知识之树的果子之前就所有的‘纯真’面目。”(铃木大拙《禅,一种新意识的觉醒》, 《禅与文化》第75页,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从对禅与庄子、存在主义哲学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作为人类思想成果的禅宗智慧,既和古老的中华智慧息息相通,也与现代西方哲学的思辩成果站到了同一思想高峰。对“本来面目”的追寻,对相对知识的扬弃,乃是中外一切大根智慧的终极关怀。(信息来源:摘自《报恩》) 编辑:明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