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欢喜忍受毁谤、讥讽、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能人也。” 一九五四年,我二十七岁,开始撰写佛陀传记,在《佛遗教经》中看到这么一段话时,心中感触甚深,我检视过去颠沛流离的岁月,自忖若非凭仗忍耐作为舟航,如何能安然度过苦难连连的时光?我又盱衡未来复杂多变的社会,人我是非的生存,自觉更需坚此百忍,方足以应付万难。从此,我时时刻刻以“忍耐”作为我为人处事的圭臬。多年后的今天,回顾往事,我深深感到:“忍耐”,实在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我出身贫穷的苏北,十二岁出家以后,生活更是清苦,然而贫寒适足以励志,我刻苦耐劳的性格就是在这个时候孕育而成。二十三岁那年,我随政府播迁来台,在兵荒马乱之中,所携带的包袱不慎遗失,我身边一无长物,当时的寺庙又不接受外省人挂单,我只得过著四处飘泊,风餐露宿的日子。记得我曾经在狂风暴雨中,摔到沟圳里,被水冲走了好一段路;也曾经在烈日当空下,晒得汗流浃背,头皮发麻。最后好不容易从台南走到台中,感谢宝觉寺林锦东先生肯留我小住数日。 后来,我从中坜、新竹又辗转来到宜兰雷音寺弘法,之后的十余年,我的经济都非常拮据。其间曾经有人要认我作母子兄弟眷属,甚至还有人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地产家业,都被我严辞拒绝。这时我却听说一些同道因为生活艰难,纷纷另谋出路。如果当时我不能忍饥耐贫,岂不也是随俗流转,又那里能在日后发展弘法利生的抱负呢?所以,“忍耐”并不是胆怯,而是在面对生死存亡、荣辱毁誉时,还能够打从心里发出一种无比的勇气,坚守自己的理想。 记得在丛林参学十载,为了服务大众,除了平常的劳动出坡以外,我自愿发心典座煮饭两年、饭菜行堂六年、担水司茶一年半。初来台湾,为了报答寺院收留之恩,除了上课教书以外,我发心做一切苦役,每天打六百桶井水,清扫数小时落叶、水沟、茅厕,每天还要拉车到十余里外的市场,购买八十余众的油盐柴米。虽然与当地住众、信徒言语不通,勤快的工作倒也博得大众的好感。只是有谁知道,我常常因为体力透支而晕眩呕吐,往往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又默默地咬紧牙关,继续未竟的工作。 后来,我以文字般若来弘扬佛法,开始搜索枯肠,熬夜笔耕。一九五三年,我走入社会,说法布教,为了准备讲辞,我经年累月费心思量,有时竟通宵未眠。佛光山开山初期,我又与山崩洪水日夜搏斗。近十年来,我马不停蹄地在海内外讲经度众,建寺安僧,每天分秒必争地和有限的时间赛跑。数十年来,无不是在“忍耐”忙碌、“忍耐”奔波、“忍耐”劳累、“忍耐”疲惫中度过,然而我不以为辛苦,因为“忍耐”是为了要积极地开拓人生,创造佛教远大的前程。 “英雄只怕病来磨”,我素来身体结实,然而也有好几次病痛的经验让我苦不堪言,在丛林参学十载,我曾经生烂疮,发疟疾,虽然辛苦难耐,足以致死,但是从来没有寻医就诊,为的是已将“色身归于常住,性命付予龙天”,只好用信仰和时间治疗。不知是诸佛菩萨的加被,抑是忍耐力量所致,我都能不药而愈。其它如感冒、牙疼、眼痛、脑热,就更算不上什么毛病了。所以及至年长,遇到再厉害的感冒,再严重的病痛,我也惯于忍住苦楚,继续弘法写作,常常等到工作告一个段落时,才发觉自己也奇迹似地恢复了健康。 近几年来,精力不复以往,糖尿病、高血压、眼疾、腿伤接踵而至,四肢五根也日渐衰朽退化,所幸头脑清晰如常,故而依然四处云游,弘法利生不断。多年来的经验使我深深感到:色身的病苦不是真苦,只要我们肯“忍耐”,自然就有力量去承担一切病苦,而在病时不觉病,苦时不觉苦,自觉“忍耐的力量”可以应付一切。 过去大陆的丛林教育非常传统,在聆听长老开示时,必须双手合十,如果讲话开示好几个钟点,等到放掌时,手已僵硬不堪。训练最严格的时期要算是在受戒的时候,我们常常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一跪就是五、六个小时,起身时,地上的小石子都深深地嵌进肉里,两脚酸麻就更不在话下了。纠察师手拿杨枝,如影随形地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动作不合标准,便是一顿鞭笞。试问今天的学子是否也能忍受这种严格的教育?而在平常,打骂棒喝也时常发生,可是从来没听过有人埋怨叫苦。 记得有一回,我向家师禀告学院一位教授推荐我去读“国立教育学院”,家师听罢,骂我:“混蛋!怎可到社会念书?”还给了我两个耳光。事后我丝毫不感到生气,想想自己也的确混蛋,怎么会想到社会上去念书。反观时下许多青年贡高我慢,动辄反抗,真是令人担心他们如何在大时代中迎接各种挑战呢?要想成大器,必须先在生活上学习“忍耐”。“欲成佛门龙象,先作众生马牛”,对于逆境,先忍之于口,是为下忍;再忍之于面,是为中忍;如果能做到凡事不动心,那才是上忍。 我初入佛学院读书时,既不擅长梵呗,又不通晓经文,因此,经常受到同学们的歧视,甚至师长们也认为我不堪造就,往往安排工作时,我都除名在外;有时佛事开牌有份,临时又被取消;作文被老师批评得一无是处,偶有佳作,却被怀疑是抄袭而来;一位职事甚至当众说:如果我能有出息,太阳会打西边出来。其它的冤枉委屈更是不计其数,而我觉得这一切一切都是“当然的”,不值得计较,因为未来的时日还长,现在谁能知道呢? 乃至初到台湾弘法布教,由于当时正信佛教并不普遍,再加上我是外省人氏,常有人不怀好意地对我指指点点,甚至从中阻拦一些好因好缘;也曾有人故意骚扰说法,乃至纠众持棍,怒目以对。对于这些差别待遇,对于这些误会滋扰,我从来未曾怨恨,只是一心一意地做好出家人的本分,以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诚意,以静默来回应一切的动乱。所以,“忍耐”并不是退缩,而是用平常心去对待人间一些不平的境界。 体肤的饥寒、筋骨的劳苦可以藉意志力来克服,心中的委屈、他人的误解也可以用平常心来对治。一般人最难忍受的还是名节的无端受损、人为的故意抹黑,然而在几十年间,这些我全部都遭遇到了。我在大陆时,共产党说我是国民党的特务,要将我杀害;来到台湾以后,国民党又说我是共产党的间谍,要将我枪毙。弘法初期,由于办了许多创新的佛教活动,而被社会误解,被同门批评;有时为你戴红帽子,有时又为你戴黄帽子,红帽子是解严以前的台湾可以砍头的罪名,黄帽子是在佛教里置你于死地的居心,然而我并不急于争辩,只是尽己所能,为所当为。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