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寂寞的人,虽能引起他人的同情;但人之对于寂寞的境遇,总是容易引起哀伤的情绪。所以寂寞的境遇,总是不受一般人所欢迎的。 但是,人而真正能够忍受寂寞,安于寂寞,乐于寂寞,并且愿以寂寞为其终身之良友者,他将必然通过寂寞之路,透出于寂寞的氛围之外。他将会在寂寞之中,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间,认识世间的一切有情与无情;他将会发觉自己的缺陷,他人的缺陷,世间的缺陷,乃至一切有情与无情的缺陷;缺陷之中,产生忧患,忧患则与痛苦俱来;自己有痛苦,他人有痛苦,一切的有情众生皆有痛苦;因为自己有痛苦,自己是人,凡是人,必皆有痛苦;又人是有情的众生,凡是有情的众生,亦当皆有痛苦。自求解脱痛苦,故亦必能逐渐而发为救人救世的大悲精神。到此境界,吾人的人性,已从孤单与寂寞之中,升华而至于广大无际的无尽藏中,自己深入于民胞物与的无尽之藏,自己的心胸,亦将充塞于无尽之藏,并进而弥盖涵容了无尽之藏,此真所谓广大如虚空了。但是,虚空虽然容受万物,且以抚育万物为职志,虚空的本身,却是寂寂寞寞,无色无臭的。 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古来圣哲之士,不论出世的抑或入世的,他们皆从寂寞中来,那是毫无疑问的。虽由各人对于寂寞的运用有广有狭,对于寂寞的体认有深有浅,而致圣格与圣阶的范围等次,各有差别,然其认定寂寞之可贵,乃是一桩事实,即使他们未尝用过寂寞一词的字样。 人类思想的凝聚,必须有其冷静的机会;人格的升华,必先假以沉淀的时日。一缸混水,澄清之后,始能明净如镜而彻上彻下,但如不让其有休息的机会,时时均以器物搅之拌之,那是不会澄清下来的。 世间固有不假造作的天才人物,一出世来,即能显赫一时,但那总是浮浅的,好像肥皂的泡泡一样,也能吹得很大,也能在阳光之下发出绚丽的色彩,也能使人对之欣然而笑,然其彩色的生命是有限的,其为人们所留下的印象与影响也是有限的。 世上一般的所谓凡夫,总是不甘寂寞的,总是想尽方法,要使自己比他人好,要使自己站在他人的面前与上面,要使自己让他人看到,要使他人知道自己是比他人为好为高。所以一般的政客,口头上喊著为民服务,事实上却在踏著人民的背脊,登上自我高大的宝座,政客之所以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端在他们的不甘寂寞,他们是为成全自我而利用他人;政治家之所以能够万民爱戴,留芳千古,原因是在他们的动机为救国家为救人民,能置个人的成败毁誉乃至生死于度外,他们为了达到自救救人的目的,可以接受天下人的反对,即使在天下人的一致反对之下,他们仍能我行我素。所以历史上的孔孟诸子,他们各有其政治理想的政治计画,但他们却未有一人是能即身而将自己的政治抱负全部实施的,甚至永远未能付诸实施的,可是,他们那种独立特行、独往独来而甘于寂寞的精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实在值得吾人深心向往。 吾人在寂寞的时候,不能不感到无聊,这是因为没有寂寞的习惯,未能将寂寞的境遇,看作知己的朋友,所以大家喜欢往热闹的场所跑,希望能有一些可以交谈的朋友,可以共同玩乐的朋友。但是人从热闹的场合中走回家里时,或当朋友们各自分散时,却会感到加倍的寂寞,好像自己是生活在古墓之中的木乃伊,孤孤零零,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像一个无依的幽灵,像一只失群的小鸟。于是产生反常的心理︰越感寂寞之恼人,越向热闹的场合里钻,越钻越感寂寞,越感寂寞越要找刺激。最后,心灵混沌了,肉体麻痹了,精神堕落了,整个的人生,也就毁灭了! 当然,凡是尚有一些自制能力的人,那是不会一直走下去的。普通的人,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听听音乐,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但是,假如我像鲁滨逊一样,生活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那里没有文明,没有文化,也没有任何的书籍,那时候,我是自杀呢?还是继续活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圣者,这倒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环境了,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他要单独跑到雪山去枯坐六年,耶稣成道之前要到西奈山去独住四十昼夜,他们何尝是从书本中找智慧呢?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是中国儒家的主张。书本之中,固可找到知识,真正的智慧,则非书本之中可以找到。所以佛教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主张直下悟入,明心见性。中国儒家,虽有悟的境界,但在宋明之前,殊少直接点出悟之重要者,到了宋明之后,因受禅宗的影响而标明了悟的观念,阳明的龙场悟道,便是一例。虽然佛教的悟道与儒家的悟道,在层次与成色上有其差别,但其悟的方法是一样的。如何才能悟道?首要在于知止,以不变而应万变,心不变动就是定境,心如止水,自可内外明澈,而能自悟悟他了。唯此知止不变的工夫,若非甘于寂寞的人,那是用不上力的。 人之自高自大者,正因他是无知;人之能够敬上而谦下者,正因他能知道自己之无知;人之无知而能自知为无知者,他已不是等闲的人物了。所以苏格拉底自谓他之过于人者,只是自知其无知而已!但要发觉自己的无知者,非要有寂寞的经验不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是不能自知其无知的,一个不能领会寂寞的人(像无有思想可用的动物一样),更是无法自知其无知的。故如庄子所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警觉心,在一般人来说,那是谈不上的。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