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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公公,见证死亡者生前的种种痛苦和嚎叫

2月26日,久病于榻的公公病逝于长沙。最后的四天我一直在病房守着,目睹了他弥留、死亡和火化的全过程。老人所感受到的病苦、死苦及后事的处理,引发了我很多的思考。 公婆生活在湖南,每年我
        2月26日,久病于榻的公公病逝于长沙。最后的四天我一直在病房守着,目睹了他弥留、死亡和火化的全过程。老人所感受到的病苦、死苦及后事的处理,引发了我很多的思考。



        公婆生活在湖南,每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公公一生忠厚老实,但却最爱吃活物,尤其是活鱼。婆婆虽无此嗜好,但却为了给家人最好的饮食,杀鱼杀鸡,毫不手软。以至于尽管婆婆对我百般疼爱,我却时常能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戾气。平时他们的聊天内容多是地产政策、股票基金那些我毫无知识的领域,而公公更是对我满口的京片子极不适应,我们的交流或多或少有些障碍。爱人的整个家族有些排斥宗教信仰,为避免引起老人不快,在他们面前,我不能提及佛法,唯有回向他们能够早一天对三宝起信。基于此,我与他们的关系,即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这让我有机缘既可以在公公弥留之际出现在他身边,也可以冷静、理智的观察他重病及舍报的整个过程。

        五年前公公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即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两三年前,又罹患膀胱癌。再后来,又被诊断为帕金森,最后一个月中,因晚期膀胱癌而引发了败血症。每一种病都能要命,更何况集于一身?我忍不住对婆婆建议:还是不要再吃活鱼了吧!爱人也破天荒般小心翼翼的跟他妈妈私下谈过。然而婆婆的回复直白而没有商量:“活不了多久了,爱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吧”。看着爱人“到此为止”的眼神示意,我绝望到准备放弃:冤亲债主都找上门了还不知悔改,我也没辙了!

        婆婆一提公公的病就泪流满面。我跟着焦虑的同时,也会有这样的念头:那些被您杀、被他吃的动物,它们也不想死,它们和眷属分离也如此的痛苦啊!此念数起,压抑不住。内心纷乱,纠结不止。表面上我是挺好的一个儿媳妇:电话里,我经常安慰婆婆;病塌前,我尽量照顾公公。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里,我在深深的观过!曾在朋友圈中看到一句话:济人穷者,勿问其所以穷。恐憎恶之心生,而恻隐之心泯矣。反观自己,真真是憎恶之心生而恻隐之心泯的状态。在老人的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了自己的伪善不堪。这样的话写出来并不容易,因为剖析自己的内心通常是很痛苦的事。

        那一晚共修,学习佛的意功德“世尊堕时法,一切种生本。如掌中酸果,是尊意行境。”佛陀观待一切如看手中酸果一般明了,愚痴的我,累生多劫以来,做了多少恶事、傻事、荒唐事,佛陀完全知晓,却从不曾放弃我啊。我一介不懂善恶、不知取舍的凡夫,为何要舍弃别人呢?更何况,我是他们身边唯一学佛的人。也许,我是他们今生和三宝结缘唯一的指望!某天清晨,我跪在佛像面前默默祈求,愿自己停止观过,生起悲心,并真实的利益到二位老人。

        曾经向法师请益,如何帮助对三宝毫无信心甚至连优美梵呗都不想听见的公婆?法师淡淡的却是很坚定的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帮,那就等过世以后帮!

        好吧,那就让我来送老人最后一程吧。

     公公几次病危,婆婆没日没夜的在病床前照顾,爱人频繁往返于北京和长沙之间,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被折磨得身心具疲。2月23日凌晨,医院再报病危,我紧急飞往长沙。接下来的几天,我看到了一个人从弥留到死亡的整个过程。

 
      这一次虽没听到公公之前因尿道被烂肉、血快堵塞引起的疼痛嚎叫,却多次见到他因病毒感染而“打摆子”。那是前所未见的剧烈抖动,连带着病床都跟着一起急速的摇摆,一抖就半个小时!这期间,公公尽管盖着最厚的被子但却似乎极度的寒冷(死亡笔记注:极有可能是神识在寒冰地狱受苦)。颤抖过后体温急速上升到四十一二度,烧得满脸通红。冷热两重天的折磨,观之令人胆寒。公公每况愈下:脸色苍白,两颊下陷,手足抽搐。虽然没有进行膀胱灌水冲洗,但通过导尿管一直排血,真不知道那么多液体来自哪里。过去因为帕金森晚期导致的强大的肌肉张力,让亲属给他简单的翻个身都异常吃力。但最后几天,张力消失,一个人就能轻易的将老人身体翻转。呼吸也随着死亡的临近而越来越慢:从每分钟几十次降至十几次。一些生命指征持续下降,甚至无法从监测仪捕捉到。公公虽然一直大小便失禁,但因婆婆的悉心照料而没有任何的异味。然而从24日下午开始,病房里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味道,闻之另人作呕。而那时,公公并未排便。25日,我感觉公公的模样突然变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脱相”?随着26日凌晨老人离世,异味消失。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也许就是死亡的味道吧。
        
    不知自己观察到的一切,是否属于“四大”开始衰败、分散的过程。此时记录下来,希望对将来参与助念的同学们有些帮助。四年前,父亲突然因脑出血去世。从发病到死亡,全程深度昏迷。我虽然在他身边,但却因拼命压抑悲伤和忙着安排助念而忽略了很多生命消逝的细节。而这一次,公公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见证一个生命,是如何一步一步真实的走向衰亡。
        
    公公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之中,有时会突然发出一些低吼,似乎梦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这不禁让我想到了2007年刘小军居士弥留之际障碍现前,恐怖大喊,神智不清却还要跑下床来。好在小军对师长、三宝有信心,身边又有法师及佛友的助念,最后得以顺利往生。而公公一生不信三宝,也因老年痴呆失语,而早已无法和旁人作最基本的语言交流。我突然感受到:生命中没有佛法的滋润,相续中没有正念的支撑,临终前没有师友的陪伴,独自面对死亡的临近,是多可怖、多可怜、多绝望。我把手机里一位堪布念诵的百字明录音放给他听,希望他可以在临终前生起忏悔的心。我在他床前为他念佛,并告诉他:放下一切,跟随三宝,朝着光明走。也许他根本无法理解,但那却是我最想告诉他的话。
    
    26日凌晨1点多开始,公公的血压从70持续下降。医院跟家属确认是否放弃抢救。我竟然无意识的抢在婆婆和爱人之前拒绝了抢救。话一脱口,马上意识到不妥。偷偷看看婆婆,还好,她也表示不想病人再受任何打扰,希望他平静离去。此后3个小时中,公公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弱。我坐在一旁,为他念佛。4点35分,我听到三次轻轻的类似“嗯”的奇怪声音,似乎在下咽什么东西。后来便再未观察到他丝毫的呼吸。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咽气”吧!而这时,医生需要给老人做心电图,确认死亡。我知道此刻任何的触碰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可我却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很快,心电图显示“全心停博”,医生宣告病人死亡。

   按照婆婆的要求,尸体不进冰柜,第一时间火化。其实,无论是马上进冰柜还是火化,对刚刚离世的人,都是巨大的痛苦。而我和爱人,却无法改变这决定。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准备给公公换衣服之前,趁大家没注意,我迅速的把金刚沙撒到公公额头并嘱咐他,不要留恋,赶紧离开。之后马上发短信给讲师班的上位和其他同行善友,祈请大家帮忙念佛回向。无法让老人的神识避开打扰,平静离开,让我感到深深的遗憾。
        

    第二天上午遗体告别仪式后,悲痛欲绝的婆婆被送回家。按规定,其他亲属也只能在外等候亡者火化。在我的请求下,小姨托了熟人,使我终于可以到火化炉的跟前,送公公最后一程。这可能是世人最忌讳来的地方吧。但它对我来说我并不陌生。四年前爸爸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我就在跟前。四年后的这一天,因为公公的离世,我再次来到了这绝大部分人的“最后驿站”。我走在前,爱人跟着我,其他亲戚跟着他,我们排着队,来到了位于地下的火化现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让可能会让他们感到压抑、紧张吧。亲属们甚至没有勇气跨过那道铁栅栏门,只是远远的观望着我俩。我再次给老人撒了金刚沙,给他念佛,并再次提醒他,马上要火化了,请放下一切,赶快离开。
        

    棺材缓缓入炉。我依然停留在原地,打量四周。这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但却是修习无常和不净观最好的地方。想想,死人和活人,不就差这一口气嘛?头一分钟还是有思维有感情有家人的关爱和照顾,下一分钟,有可能就成为冰冷僵硬随时腐败马上将被处理的尸体。我们爱的、爱我们的、我们追求的、追求我们的、我们执着的、执着我们的,都将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也无法替代我们去感知不可预见的苦或乐。我们攥着满手冰凉,独自上路。曾经为色身如此耽着,最后无一例外的化做一捧骨灰,灰飞烟灭;曾经为财富辛苦打拼,最后如出一辙的以个盒子安身,单手可持。如影随行的惟有业,而已。而它,将决定着我们的生命,从黑暗走向黑暗,从光明走向黑暗,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光明走向光明。乘车离开时,我不禁回首望去,火葬场的确不是让人感到愉悦的地方。然而,亡者的最后一站,却对生者充满了启发:这启发也许会让我们高速运转的大脑冷静下来,让我们上窜下跳的心安静下来,进而让我们泛滥的欲望得到收敛,甚至让我们不堪的人生得到重建。

  处理完公公的后事,我终于回到了北京的家。收拾行李的时候,那本《地藏经》引起了我的回忆。


 

    
      几个月前,我发心为公公抄一本《地藏经》。只是因为事情太多,抄的进度很慢。后来公公病危,我把经书带到长沙。看着那尚未抄完的四十多页密密麻麻的经文,我的心里开始着急,不停祈求师父三宝的加持,让我在公公去世前完成。在长沙的几天,我全程在医院守候。桌子上摆满了药品,连写字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坐在病床旁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再把经书放在电脑上抄写。这样别扭的姿势持续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头晕眼花。在我极度疲惫的时候,一向对宗教信仰有些排斥的爱人主动提出帮我抄写。看着他爬在病床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样子,我瞬间泪奔。这个男人,在他父亲生病之后,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上,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是他的心灵却开始得到成长。爱人向来有洁痞。有次公公突然大便失禁,护工和婆婆帮他擦洗。因为房间里气味不好,爱人竟第一时逃出病房,剩下尴尬的我陪着婆婆。事后我跟爱人谈起此事,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欠妥:父母养育孩子一辈子,我们怎么可以嫌弃他们?虽然公公糊涂不会介意,但他这样的离开让婆婆多伤心啊。爱人沉默不语,我也就言尽于此。这次公公病危,我们再次来到他身边,爱人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全程守在公公身边,亲自帮着婆婆给公公翻身、擦身、端屎端尿,每天只在病床边和衣小睡三四个小时,甚至在婆婆有些蛮横无理的时候,他也含着眼泪绝不顶撞。一天,我听到爱人劝婆婆:人死了,只是这一段生命旅程的结束,你们以后还会遇到……这样的话,我从不曾听爱人说过。无限生命的概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脑子里出现。但改变,就是这样真实的发生了。在我们俩共同的努力下,终于把《地藏经》抄完了。一天后,公公辞世。感恩师长三宝的加持,满了我的心愿—在公公去世前抄完,也让佛法的种子润物无声般的弥漫在爱人的心田中。

      静下心来回顾公公病重、弥留、去世的全过程,心里面感慨良多。爱人在长沙的亲属们关系很好,门路很广,不计较花钱受累的提供各种帮助:所有的亲属手机24小时开机;凌晨四点半公公去世,半个小时之内无论是亲戚还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全部到位;第二天上午就可以按照婆婆的意愿把公公火化,而不需要像其他亡者一样排队等候;白事之后对参与人员进行各种丰盛宴请;严格遵守当地习俗,连鞭炮都帮忙买好……我知道,大家都是在尽力抚慰婆婆和爱人,我非常感恩。说实话,按世间法来说,这样的亲戚无可挑剔。只是,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无法不去想:对于亡者,这样不计花销、劳心费力的结果,究竟是带去了真实的利益还是无心的伤害?刚刚抄完的《地藏经》上明明白白的写到怎样如理如法的处理后世,如何最大化的利益亡者。可我没有话语权,我毕竟只是个儿媳妇。即便是爱人,也无法改变婆婆的意愿,也不能对抗家族的力量。我无法不去比较,如果是佛化家庭,亲人们会如何处理后事。我因此突然意识到修眷属是多么的重要,意识到身处于师法友的团队中是多么的难得。在这个团队中,除了师长三宝的加持,同行善友们也给了我无尽的力量和感动。他们提醒我带着金刚沙,婆婆若不喜欢就悄悄撒,这样既不会损恼他人也能利益到亡者;他们持续的为公公回向,希望老人可以走的平静,去往善趣;一位师姐竟然为老人在藏地的某个寺院安排了法会。尽管公公身边只有我一个佛教徒,可我背后却有着那么多的关爱和支持,公公也因此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和三宝结缘。

      我坐在桌子前,回忆着和公公在一起那有限的时光。那年的春节,尚未学佛的我为了讨好公公,斟了一小杯茅台酒送到他面前。公公的欢喜溢于言表,边品酒边说:“哎呀,这是我们珊珊给我倒的酒!”现在,不知道公公在哪里,不知道他状况如何,但是很想告诉他,他的珊珊很感恩他给的爱和包容,感恩他接受了这个生活习惯、宗教信仰和他们的家族截然不同的儿媳妇,感恩他从未干涉过她的丁克生活,尽管老人一定很想抱孙子吧。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公公又出现在餐桌的那一边,笑呵呵的看着我,慈爱的目光,一如从前。

    凭借这一生半个女儿的缘分,我帮公公也多少结了些法缘。唯愿这法缘能在他未来生中不断增长、加深,并使得他走向究竟的离苦得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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