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盛行休闲。不知这个词源于何时,兴于何地,似乎过去是指某块农田莱年某季不种作物,农民谓之“歇地”。如今成了人们工作忙碌之余放松身心的活动。我总觉得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词,无奈自己拙于考据,求证不出它的渊源。思来想去,断定它的结构应为并列,而非动宾,不然,闲是可以休的吗?着意去休还叫闲吗?人就是一刻也不得闲,刚刚盼得久违的空余,又开始琢磨这个词的来历,真是活该累死! 何谓“闲”?有一解曰:闲,会意字,门中有木,本义栅栏,喻界限,论语云:“大德不逾闲”,意为大德不能超越界限。不逾矩,方能从心所欲,才识闲的真味。我倒认为闲乃是门里的一棵树。此门非房门,应是院门。房里所植之树,顶多算作盆景,为供人赏玩之物,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树。院里的树,上可参天,下可扣地;可沐阳光雨露,可承受风云雷电;四季变换有所感,虫鸟嬉戏有所应,应算地地道道,名副其实的树罢。对,就是院子里的这棵树,是当世万民神往的“闲”的化身。 院子里的树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树。“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旷野之上,山水之间,林林总总,郁郁葱葱的树,皆是小隐,它们争光抢水,你推我搡,欺压缠扶,像人一样形成等级分明而又错综复杂的竞争社会,虽热闹非凡,却不懂“闲”的趣味。只有院子里的树,因为占据有利地形,可以看到屋宇之下,有自称为“万物之灵”的两条腿动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为了虚无缥缈的叫做“名利”的东西疲于奔命,心力交瘁,直至魂归黄泉。物是人非,只有这树依然青枝绿叶,甚至更加茁壮健硕。在这个院子里,惟一不用奔忙的活物就是这棵树,人的忙映衬出它的闲,因而它最能体味闲的意趣,最能领略闲的高妙,最会享受闲的快乐。 树是懂得“随遇而安”和“生命在于静止”的大哲。它在任何一座院落里,无论院子的主人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平民,都可以萧然自安,蓬勃发展,长成躯干挺拔,枝叶婆娑的“伟丈夫”。不像人,常恨生不连时,生不逢地,非得励精图治地自我奋斗,以求有朝一日脱离苦海,飞黄腾达。斗转星移,风云流变,院里的树目睹一个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一代代人的生死更迭,却始终等闲视之,岿然不动,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风采,真是气度非凡!树扎根于脚下,无论这方土是肥沃还是贫瘠,它从不嫌弃,总是满怀热情地紧紧拥抱。树以静止的姿态千年不倒,人却在匆忙中倏然而逝。树是终生享受着闲的隐士。 闲与现代人无关,纯粹的现代人没有闲,也不懂闲。闲对于人是水中月,镜中花;是隔帘的美人,梦中的财宝;是理想,是奢望。所谓“休闲”是一些人忙着挣钱的产业。休闲形式的泛滥实际上是物欲的泛滥。闲是不可以去休的。闲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一种生活的哲学,是像树一样参透了生命本质的潇洒。真正悠闲的人自己是不觉得的,他的身影有时是忙碌的,但内心是坦然的、澄明的、纯净的、充盈的。“有闲阶级”并不一定懂闲的意义,因为他们内心充斥着花花世界的万千俗务。他们的闲是空虚,无聊与卑俗的填充物。一个说自己闲得无聊的人内心是惶惑不安的,他一定正忙着找事做呢!“闲人”应是心无机事,胸无块垒的人。 君子坦荡荡,真正的闲人在品性上几近于君子,在这个意义上,“闲”应该通“贤”。戚戚的小人即使身在闲云野鹤问,内心也是焦灼的、忐忑的,休闲对他来说只是换了一下空间的忙碌。现代人对闲的向往是忙逼出来的。有时候我揣着泰戈尔或惠特曼来到河边,想享受一下从忙里挤出的闲,却不曾翻读一页,因为脑子里盘旋着滚滚红尘,弥足珍贵的一点诗兴如白驹过隙,河水里只剩下附庸风雅的一个幻影。在世俗中活着就要拼得心力交瘁,赚个盆钵皆满。闲是要付出代价的。那片刻的悠哉是点头哈腰的请假,六亲不认的谢客,铁石心肠的关机。从车水马龙的都市扎入山清水秀的乡村,却发现乡下的特角旮旯里塞满了城里人,比都市里还熙攘!唉,活着,只有叹气的时候获得了一丝丝的轻松。从实际出发,“闲”是为了更好地去“忙”。所以“休闲”是个很滑稽的词,它体现了人们对“忙”的无奈。 闲是院里的一棵树,没有树的院子显得贫乏而又丑陋。哪怕是破败的泥墙院落,只要有树,就会平添好多生机,生活的节奏就会从容许多。冠如华盖的大树,投下斑驳的日影或月’影,树下苍苔盈阶,芳草覆径,鸟鸣上下,生趣顿生。人在树下可小酌,可品茗;可弈棋,可搓麻;可闻丝竹之声,可赏皓月之明;可白话人生,可夜谈鬼故。这是活着的真趣,是繁华落尽后的闲情逸致,是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中沉淀下来的真自在。可惜现在城市里几乎不存在院落了,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怀念旧都的四合院,因为那里长着蓊郁的树,下面覆着能体现生之乐趣的闲!院里的树以自己洒脱的形态告诉人类身在世俗中,也可以悠然自得,闲庭信步。 没有了院子,就把树植在心中。(文:程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