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残障人士,我总是想起家乡那个踽踽独行的小女孩……。 她的膀子与手都比常人短小,两只脚也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说起话来,老是结结巴巴,附近的小孩子总爱拿她开玩笑。有一天,外婆严肃地和我说道:「你可不能去欺负她。你要知道,其实,残缺就是美啊!」 第二天清晨,女孩从我家门口经过,照例挽着一大篮衣服往江边走去,我从窗口往外看,她忍辱负重的步伐,她坚毅善良的面庞,与村童们嘲弄喧哗、追狗打鸟的画面比较起来,显得那么安详纯美。「原来,残缺就是美啊!」想起外婆的话,我若有所悟。此后,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丰,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这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至理名言。 如今,残障人士似乎比过去有福多了。早年,徒众永文因病不良于行,我与她同赴美国时,就分享到迅速通关的便利;前年,我走访欧洲,瑞士佛光协会会长何振威先生对我表示,幸亏他有一个智障的儿子,所以在越南将沦陷时,能获得瑞士政府特准,举家优先移民,直到现在,他们每个月还可以领到特殊教育补助津贴。近年,欣闻国内各界对残障人士的关怀,也正从法规、设施等方面积极落实。可见残缺具有沉潜之美,可以激起人类久藏胸怀的恻隐之心,若能善加阐扬,整个世界定能趋于祥和。 古之残疾者,尽管未曾享有人为的便利,然而他们透过自身的努力,所写下的隽永事迹,至今仍深深地令后人感动鼓舞。例如: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三十九岁那年,因罹患小儿麻痹而大死一番,在休养期中,彻底改掉过去骄傲自负的作风。数年后复出政坛,以谦冲温和的态度,不仅问鼎纽约州州长,后来又在总统宝座上连任达四次之多,在美国史上无有出其右者。 大发明家艾伯特.爱迪生非但不怨恨那个将他耳朵揪聋的人,反而感谢耳聋使他省下与别人闲聊的时间,专心做自己的实验。我在十来岁时,曾经读过他的一段轶事,描述他在六十七岁那年,工厂发生大火,所有财产付之一炬,许多人担心他会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没想到第二天他告诉员工们:「感谢大火没有把我烧毁,却把以前的错误全部烧光了,从今天起,我们重新开始!」 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启示,我想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是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残疾,不是外在的身根不全,而是心里没有慈悲、包容;真正的缺陷,也不是环境的困顿蹇厄,而是自己丧失信心、勇气,所以他们能逆来顺受,化腐朽为神奇,纵使面对残缺的生命,也能刻画成美丽的诗篇。反观当时的自己,肢体俱全,又有何怨?故当下立志效法前贤,长养克服缺陷的毅力。 出家以来,自觉最大的短处,莫过于不擅唱诵梵呗,为了做好一个基本的出家人,每逢早晚课诵,或参加法会担任清众时,我总是仔细聆听,用心记下板位节拍,过了没有多久,对于法器的使用,渐渐能够得心应手,对于程序的进行,也能融会贯通。及至来台以后,我经历无数场不同形式,乃至不同国家的法会仪式,即使是临时登台,我也能与人配合,运用自如。徒众都说我很有办法,我想如果当初我娴熟此道,就不会那么用心学习,现在当然也就不会有这种成果。 法器的使用,难不倒一个有心学习的人,然而唱腔无法浑厚清澈,则是天生使然,不能改变的事实。所以尽管熟悉各种法器仪式,但是我从不勉强自己着力于唱诵,而将心思用在阅读书籍,为文写作上,纵然在环境最困厄的时候,也没有随顺俗流,以赶赴经忏维生。如今回顾当年身边多少个同学道友,虽然声调美妙,才华出众,但是却将满腔的理想埋葬在佛事嚫钱堆里,如今反倒成就有限,不禁暗自庆幸,当年的缺点倒成了日后的逆增上缘。 在入佛门之前,我没有受过完整的社会教育,披剃出家以后,战乱频仍,佛学教育也都是在枪林弹雨下片段完成。我明白自己所学空乏,所以对于师长们一字一句的教诲,都非常珍惜,总是牢记在心,不敢稍忘。此外,我发心担任图书管理员,每天在课余劳务之暇,沉浸在书海之中,饱参法味。当同学们放假回家时,我禁足闭关,沉思写作,整理笔记,将书本上的点滴知识融会在心。没想到这些珠玑字句,在日后不但成为我讲经说法的资料宝藏,更是我遭逢困难时的力量泉源。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很笨拙,所以从不敢投机取巧,每说一句话,总是发自肺腑之诚,惟恐因为自己的拙于言辞,而使别人难堪;每做一件事,也都考虑周延,深怕由于自己的一念愚昧,误了全盘计画。古德有云:「至诚无息,不息则久。」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兢兢业业于自己的一言一行,运用自己的恒心毅力去克服自己的缺点,久而久之,也看到了显著的成效,例如:我从不巧言令色,但是多少外道因为听了我一席话而全家皈投三宝;我不擅交际应酬,然而多少游客由于和我有一面之缘而成为佛门护法。虽然我连一张幼稚园毕业证书都没有,但是如今我不但是教育部核准的博士学位指导人,我的弟子中也不乏博士、硕士;尽管我未曾修过设计学分,然而我所参与建筑的道场寺院不下百所。我感谢自己的笨拙,使我在脚踏实地中,能为佛教略尽心力。 我的生性原本十分胆怯,尤其在大众的场合下,说话老是打结,然而当我走出山门,必须和社会接触时,我深知自己的短处不足以应世度众,故也只有勇于面对,自我训练,每次上台开示以前,我都将讲稿一读再读,直至滚瓜烂熟为止。每回看到有人来,我也学习主动迎接,并且事先想好应对的词语。当夜阑人静时,我还是不曾松懈,常常拖着疲倦的身子,独坐窗前,细细反省自己说话的得失,以求鉴往知来。如此用心多年以后,虽然常常听到别人称赞我善说巧喻,心里还是有点怀疑。直到一九九○年,接母亲来美国,当她听了我的佛经讲座以后,惊讶地对徒众说:「我不知道我的儿子竟然这么会讲经说法!」这时,我才确信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代价。 参学时期的生活非常困窘,衣服鞋袜是一补再补,前人穿过,后人再穿。一张纸也是重复使用,第一遍用铅笔写,第二遍再用毛笔写;正面写满了,就写反面;两面都写尽了,在行与行之间又添字句。后来,为了节省纸墨,干脆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再直接写在本子上,连作文的草稿都免了。直到现在,我还保有随时随地思考文稿的习惯,常常一个散步下来,一篇开示讲辞已经想好了;一趟巡山回来,一则计划大纲也拟妥了,徒众得知,无不惊叹。其实,我非生而异禀,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克难匮乏的生活所激发出来的潜能。 当我来到台湾以后,只身面对复杂多变的人事,眼里所见的是各式各样的人,耳里所听的是形形色色的消息,纷至沓来的讥谤、无中生有的诋毁,又是那么的令人无奈。在惊涛骇浪中,我扬起勇气的风帆,掌稳佛法的舵盘,终于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狂风暴雨。反观现在有许多弟子一经挫折就气愤填膺,垂头丧气,他们问我何以能在当年那种艰困的处境下突破难关?又怎么能有这么宽大的度量容忍那些曾经诬陷我的人?我只能说,这就是修行。处人,要处难处之人;做事,要做难做之事。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