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法师:我就这样忍了一生(2)

我常常想起过去在丛林里,戒规十分森严,即使是天寒地冻,也不准我们披围巾,戴帽子,而在那个贫苦的年代里,我们身上穿的几乎都是已圆寂的前人遗物,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单衣薄衫,每逢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从宽

我常常想起过去在丛林里,戒规十分森严,即使是天寒地冻,也不准我们披围巾,戴帽子,而在那个贫苦的年代里,我们身上穿的几乎都是已圆寂的前人遗物,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单衣薄衫,每逢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从宽大的衣领袍袖中直贯而下,没有忍耐精神,不易度过寒冬。所以我后来到了台湾,只凭一件短褂,度过北部两个冬天。这时,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点寒意,就全副御寒配备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几分道气,在慨叹之余,不禁感谢以往师长的严格教育,培养我无比坚忍的耐力。于今,我将这份耐冷的力量运用在忍受暑热上面,显得驾轻就熟,但是弟子们是否能感受到我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谓「忍」,忍寒忍热,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饥忍渴,也算不难,忍苦忍恼,还能勉力通过,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气,就大为不易。但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学佛,深知相互缘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为什么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经有一位徒孙,经常购买下端绣有图案的毛巾给我使用,我因为脸上破皮,建议他买没有花样的,以免洗脸时觉得不舒服,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有图案的毛巾比较美观,您用另外一端擦脸,就不会碰到绣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说起话来有如对牛弹琴,我也只有当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时侍者为我准备饭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责怪,待别人发现告诉他时,只见他毫无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饰过去了。
    记得我五十岁生日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张价值不菲的弹簧床,无奈我从小睡惯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让他难过,从此只好将床当做装饰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达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应邀到温哥华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为我商借一位张姓居士的别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内有新式开关、长毛地毯,还有美轮美奂的浴帘、浴池,我因为不会使用这些繁复的装备,只得忍耐到行程结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记得韩国的顶宇法师、多伦多的土地经纪人温居士,为了表达对我的尊敬,他们订了五星级的总统套房给我住。然而我看到内部装潢之富丽堂皇,舍不得使用,只好整夜不倒单坐在沙发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面去想,这也是他们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责呢?尤其回忆四十年前,我刚到宜兰雷音寺时的光景,与今比之,真可说是天壤之别。
    那时由于政策使然,寺院里住满了军眷,丹墀成了大众的厨房,每次如厕,我都必须等人将煮饭的炉子移开,才能开门进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过夜,后来寺众整理出一间斗室给我居住,里面除了一张破旧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旧的缝纫机,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每次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一躺下来,就不敢翻身,唯恐竹床咿呀作响,吵到别人。
    三个月以后,我从布教的监狱捡来一把狱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从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寝以后,我就把佛前的电灯拉到房门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当时的我,非常珍惜这份难得的机会。那年,我二十六岁,平生第一次使用电灯,以前在栖霞山、焦山、宜兴、中坜、青草湖等地,都没有电灯,所以,尽管群蚊乱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时写到次日破晓,耳闻板声,方才休笔。
    三、四十年后的今天,目睹现代的年轻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闭关阅藏,不禁感慨万分,倘若福德因缘不具,焉能获得龙天护持?「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没有百忍兴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这样忍了一生」,岂止是就物质上的缺乏而言,其它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严上等种种违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万次?
    一九九一年,我在浴室里跌断腿,顿时身边增加不少「管理人」,这个徒弟要求我不能吃这种食物,那个徒弟告诉我不能用那种拐杖,过分周到的看护,使我备感束缚。有时因为身体不适,这个弟子拿来这种药,那个弟子拿来那种药,我为了圆满大家的好意,只得忍耐把两种药都吃下去。有些信徒说美国好,叫我去美国度众;有些信徒说澳洲好、非洲好、欧洲好,也希望我前往弘法。我为了满足大家的「好」,所以,只有忍耐旅途劳顿,到处飞行云游。
    虽然百般无奈,但是想到为师者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年轻,也只有自我解嘲了。有时回头反省:「为人着想」固然便利了别人,却也让我「就这样忍了一生」。我的腿子之所以会摔断,正是因为在盥洗时听到电话铃声,为了怕对方着急,赶紧从浴室冲出来时,不慎滑倒所致。虽然有了这次前车之鉴,我还是尽量不让电话铃声超过三声以上,与生俱来的性格实在不容易改掉啊!
    回顾我这一生自从拥有电话以来,真可说是不堪其扰。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西半球、南半球打来的电话吵醒,拿起话筒一听,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尽管心中也在责怪他们不知体谅别人,预先算好时差,但是仍然出语和缓,不使对方难堪,而我自己却赔上一夜的失眠。
    事后被一些徒众知道,总是劝我:「师父!您不要管他们,晚上睡觉前,将电话线拔掉。」但是我从来未曾如此做过,天生不喜欢让人失望的性格,使我注定「就这样忍了一生」。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净,即便在白天,也还得六根互用,手脚并行。在我的法堂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徒众,七嘴八舌地和我讨论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顾后,还必须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那一个人。有时大家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还得居中斡旋调处,几个小时下来,真是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出了法堂,还有人要我路上办公,拿着一迭表格报告,希望我能指点一二,我虽然按捺性子,有心成就,偏偏这时往往半路杀出程咬金──遇上了信众教友,又是对我合掌礼拜,又是要求合影留念,明明短短五分钟的路程,也得走上半个小时。
    从十年前多次带团出国访问,到近年来频至世界各地弘法,更无所谓乐趣可言。常常飞行数小时,一下飞机,就被人簇拥而行,照相、讲话占了大半时间,连洗把脸、上厕所的空隙都没有,不到深夜,无法回到寮房里小憩。每日如是,周而复始,十天半个月后,再坐车到机场,飞到另一个地方。虽说行脚各地名都大邑,实则不曾尽兴观赏;虽说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实则未尝仔细探访胜地,只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来此一游罢了。 (发布者: 欢迎投稿,网站:无量光佛教网讨论请进入:佛教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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