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午后,我与几位友人坐在山顶,眺望山下纵横禾田,淡墨青山,其时微风送来泥草香味,斜侧有一农车渐行渐远……忽然觉得世事恍惚,一切似有似无。心想,自己如果到了濒死之际,是否会记得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鲜活的人于这尘世与人分享这良辰美景。我若轮回而转世,这世间不知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呢。 这种时光与生命的疏离着的感觉,持续了好些天。以致于我早上醒来,在洗脸的时候看那管道里流出的清水,也觉得人若走了,世人是不会再想到有一个人,住着这房间,活生生的,在这个早晨,曾经安静地洗脸,开始他的一天。 所以四十以后的男人,喜欢读宋词的人就不多了。现在我知道,也许这种隐隐约约的生命尾声迫近时,幸福刹那闪现,如同一个梦影,是让人倍增生命无常的伤感的。这个时节读宋词里的那些东西,是亲切温馨而又让人恐惧的。“是啊,我们曾经那样在世间活过!”这是内心的话语,可能是一辈子也不能对别人说的。许多往事是与我们是不期而遇,我们会惊讶吧,好象遇到老朋友:“你们还在这儿?”爱念那些往事,而又希望它不是我们的,因为已经有些陌生。一个少年人的红红的脸蛋儿,额上是亮晶晶的汗珠;或者在校园外的某个山坡的草地上,伴着虫鸣读《樱桃时节》和《赣南纪行》之类的集子;当然,也可能暗恋着的某个女生,到她家玩过那么多次,却从未跟她正经说过什么话,倒是与她的母亲说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还有,当嘴上长了胡子的时候,壮怀激烈,与三五好友喝酒吹牛,现在想想,不明白那时为什么讲了那么多的国内外时事,好象天下事都是自己的事儿。那时的国,是自己的国;天下,是自己的天下。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没有什么是自己的了。 靖康二年四月,金兵攻人宋都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北宋亡。陈与义避难南奔,于绍兴元年抵临安,续事高宗。他这个人不苟言笑,为人谦恭,颇具威望。他主张对金用兵,收复中原,然而高宗偏安一隅,表面上应允陈与义等人的军事主张,实际按兵不动。陈与义最后很失望,知道恢复旧国已无可能,托病辞归,于绍兴八年十一月病逝,年仅四十九岁。 陈与义在一首词中写道: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种青春韶光,却美得让人惟有叹息悲伤;而“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种凄清晚景,倒寂定得让人惟有沉默了。 沉默是一种意见,无可辩说,无可回味,无可冲击,它仿佛凝固却无有踪影,它是躲在我们生命里的弃儿,但也是生命之外的豪杰。这被时光收养的沉默,会出现我们濒死时的幻影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