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遗憾 依然刻骨铭心(2)

拉萨也许是世界上狗最多的城市之一,不是那种在低海拔地区先富起来的人们牵着的玩具狗,是长得像熊、狼、狮的藏狗。一群群黑茸茸的,满街乱跑,低沉浑浊地吼、嚎而不是犬似的汪汪叫,令我体验了胆战心惊。我后来发

  拉萨也许是世界上狗最多的城市之一,不是那种在低海拔地区先富起来的人们牵着的玩具狗,是长得像熊、狼、狮的藏狗。一群群黑茸茸的,满街乱跑,低沉浑浊地吼、嚎而不是犬似的汪汪叫,令我体验了胆战心惊。我后来发现它们并不随便咬人,走路时步子才迈得坦然了。这些狗大多是无家可归的,它们白天夜里都在大街上兜来兜去。后来我看了一百年前进入拉萨的旅游者们在书中的描述,发现这些狗的这种生活方式是历史悠久的。后来我发现,不仅在拉萨,在XZang的寺院和其他城市,狗都是日日夜夜与人而不仅仅是主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人们告诉我,这些狗是放生的。放生就是生命自由了解放了。拉萨的狗实际上暗示着XZang与万事万物的独特关系。

  从到处是狗这一点来说,拉萨像一个古代的巨大的村庄。但拉萨又分明是一个现代的城市,至少从我住的旅店的收费四十元一天的房间的设施就可以看出来。这还是拉萨的一个中档的旅店。如果从我的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外面的建筑物会令人以为自己置身于内地的某一城市。如果我跑到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来仅仅看见这样一些毫无感觉的建筑物,那么我完全有理由失望,并且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地方。但我从抵达拉萨的第一分钟起,就被那些“在”XZang的人们吸引了。建筑可以模仿、毁坏,而人的建筑是不会改变的。我看到长得和我小时候在电影《农奴》中看到的强巴一模一样的人,满街都是。如果民族一词在习惯上往往先以衣饰来区分的话,我发现我第一次在我的国家在人群中成了少数。当我进入八廓街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那时正是黄昏,八廓街前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在移动,也有很多人在围观什么。围观者围观的是一群群席地而坐正在化缘的僧尼、自弹自唱的民歌手、杂耍艺人,钱币在这些人的脚前堆积着。有一群女尼分两排坐在地上,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哼着神曲。她们身着暗红色的袍子,闭目而歌,那曲调在我听来非常悲哀,犹如神子受难的哀歌。

  她们的表情非常古老,一种在世界以外的样子。我看见她们时,内心被触动,这种触动于我已很遥远,我仿佛又回到了对世界充满陌生和新奇的少年时代。她们的存在使广场的一隅有了一种寺院的氛围,使一大群信神的人和不信神的人都进入了她们创造的静默中,不可抗拒地被静默,哪怕是那个在人群中最喧闹的人。人们的衣着有一种古典的灿烂,在暗红的基调中,那些衣饰犹如寺院中的壁画。黄金和宝石在很多人的脖颈、手指上闪耀着光芒,它们普遍地佩戴在人们身上,包括许多衣冠褴褛的人。像古代一样,它们闪烁的不是所谓的“珠光宝气”,而是黄金宝石自古以来在大地上与神性、永生的联系。这不是一个什么节日,只是一个黄昏,一个灿烂来自人群而不是天空的黄昏。黄色的经幡在黑夜将临的天空中飘扬,广场上有一所寺院,仍然有许多香客在朝已关闭的朱色大门下跪叩首。在XZang,对神的膜拜是不分昼夜的,寺院大门的关闭,并不意味着下班,它和太阳落山的意义是一样的。寺院前的地面全用很大的石块砌成,这是一些古老的石块,它们在千百年的跪、爬、抚摸中已呈光滑的青色,是整个广场地面最亮的部分,那些虔诚的香客看上去好像是跪在一面已裂开的大镜子上。我犹如置身于一个中世纪的广场,进入了失去的历史和时间中。和我所知道的广场完全不同,这不是一个雕塑和英雄的广场,不是一个时代广场,而是一个人神同在的广场。在这儿尼采还没有诞生,神仍然是那个赤着脚掌混迹于人群中的漫游者。

  我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人们的移动,我发现人们全往一个方向流动,我以为那边正在发生什么事。后来发现人们仅仅是顺着八廓街,围着这街中央的大昭寺行走,人们全顺着时针的方向绕行,没有一个人逆行,白天黑夜都是。偶然有不知情而逆行的人,他一旦知觉,会出一身冷汗,立即返转。这条街并不长,走一圈只需半小时左右,人们一圈又一圈地走,不断地有人汇入进来,也不断地有人离去。人们或默默无语地走,或摇着发光的转经筒,年轻的康巴人说笑着走。犹如河流,呈现为各种形态的流,但只为一种力量推动着。我在人流中,鼻腔里灌满陌生的气味,耳朵里充满音乐般的声音。我已在一个相同的方向上被人们接纳,不断地有陌生者摸我的背,拍我的肩,对我微笑,在XZang,微笑是看见的一部分。两旁街道的建筑全是藏式的,与我故乡的完全不同。白色的墙,描着黑边的窗子,在高原明亮的黑夜中显得庄重肃穆。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件可以证实的事:我在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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