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因我为佛教勇于建言,我多次被教界人士议论为异端分子,后来由于军工商各界官员来向我请益佛法,我又被新闻媒体说成与政治挂钩,凡此都是打击伤害的话题,然而我并不予以理会,只是淡泊处之,默然以对。果然事实的发展证明了我理念正确,时间的递嬗也还给我清白公道。所以,忍耐并不是懦弱无能,而是面对毁谤讥讽,还能择善固执,无怨无悔。 有人见我常云游弘法,行脚名都大邑,欣羡万分,其实个人的辛苦鲜为人知。我常常为了一场演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夜;为了一句承诺,在天空中飞行十余小时。近十年来,弘法邀约不断,往往由于行程紧凑,汗湿衣襟,却来不及更换,只得任著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体的温度也随著室内室外的冷气热流忽冷忽热。一趟海外之旅下来,走访五、六个国家是常有的事,有时从热带到寒带,有时绕著地球走了一圈,舟车劳顿固然辛苦,适应不同的时差、天候、风土、人情更是艰困。 记得一九六三年首次访问印度新德里,天气酷热无比,每晚睡不著觉,只得趴在地上写日记,《海天游踪》一书就是这样完成的。一九九三年七月,我第七次走访印度,来到北边的拉达克山区,我明知罹患了足以致命的高山症,仍然强忍著头痛脸肿与呼吸困难,主持法会,会晤访客达一星期之久。类似这种经验不一而足,然而我还是乐此不疲,因为忍耐有时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利益别人,自忖菩萨发心,犹能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这一点小小的奉献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忍贫、忍饥、忍病、忍苦、忍劳、忍打、忍骂还算容易,唯有忍气、忍恨的挣扎最难消解。 记得八、九岁那年,家乡缺水,乡民为了争水闹得不可开交,正巧一位解姓邻居在我家门前的水沟跌死,他的儿子解仁保遂来闹事,硬说是我家将他父亲害死,要求我家理赔后事。敦厚诚实的家父随即被官府逮捕,后来幸因解仁保不敢出庭审讯,才使得家父无罪开释。一场无妄之灾虽告结束,我幼小的心灵却始终无法排除怨恨,直到出家以后,听说解仁保失业,无法维生,我心生恻隐,还是忍住怨恨,要求恩师帮他介绍一份工作,解决他一家的生活问题。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爆发了,美丽的河山在日本铁蹄的蹂躏下变得残破不堪,温馨的家园付之一炬,家父也在经商途中失踪,根据研判,应该是牺牲在日军的枪口下。十一岁时,我曾随著寡母四处寻父,所经之处无不是瓦砾残垣,尸首遍野,更加深我心中的仇日意识。及至成人,我虽然有数次赴日深造的机会,终因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而毅然放弃。一九七三年,在政府的一再邀请下,为了促进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我强忍多年来心头的痛楚,出任“中日佛教关系促进会会长”一职。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历史固然不容抹杀,一味的寻仇,只有加深恨意,唯有前瞻性的记取教训,防微杜渐,根本上促进彼此了解,互助合作,才是长久相安之道。 君不见东西德打破了耸立已久的柏林围墙,互相交流;欧洲各国也纷纷袪除过去的成见,为设立共同市场而孜孜努力,甚至以、阿之间多年仇恨,也因拉宾等人的一念之间而获化解。“忍耐”,实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包容雅量!“忍耐”,诚然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和平动力! 在海内外,我的在家信众多达百万;在佛光山,我的出家弟子也不下千人,他们固然对我恭敬孝顺,我也奉献了许多精力心血,大处不提,就琐事而言,我容忍他们的差异性格,耐烦地循循善诱;我容忍他们的情绪用事,耐烦地谆谆教导;我容忍他们的不同意见,耐烦地从中调和;我容忍他们的不守时间,耐烦地予以等候。“忍耐”,是一种力量,是一种慈悲,是一种,更是一种艺术。由于我肯付出容忍耐烦,才能摄受他们来到佛门为大众服务。 幼儿以啼哭为力,然而一旦流出眼泪,力气也耗尽了;妇女以娇媚为力,然而一旦使出娇媚,气势也消失了;莽夫以拳头为力,然而一旦伸出拳头,正气也瓦解了。唯有真正的菩萨行者,他们以“忍耐”为力,以慈悲为力,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所以能一鼓作气,排除万难,成就福国利民,饶益众生的丰功伟业。 虽说我一向推许“忍耐”,但自念也有不能忍耐的时候,例如:当我在台上演讲,看到台下前面还有空位,而后面的人却没有位子可坐时,我会挂碍难忍;当知道别人受到侵犯的时候,我也会义愤填膺;当弟子怠慢客人,令人不喜时,我会上前指责;见闻好事,不即刻参与,我也会坐立难安。我以为:一成不变的忍气吞声,姑息纵容,并非“忍耐”之道。真正的忍耐应该是当仁不让,顾全大局,为众谋福。 我今已年近古稀,自愧还是在忍耐上不断学习、突破,在生活当中,对于佛说“忍”的三种境界体会颇多,我以为:“生忍”,是为要生存在人间蕴酿的耐力;“法忍”,是在转识成智,用佛法所产生的智慧;“无生法忍”,则是随缘随处能洞察一切事物本不生灭的自在境界。能够拥有“生忍”,就具足面对生活的勇气;能够拥有“法忍”,就具备斩除烦恼的力量;能够拥有“无生法忍”,则在在处处,无不是桃源净土、自由自在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