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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诗的高处

如诗的高处 唯色 1、 在这里,夏天,只有草和花儿是密密麻麻的。那些牲畜:黑色的牛,白色的羊,红色的马,竟也似人,仿佛只是一种点缀。 还有,天空中飞翔的鸟,和我难以看见的远遁于地平线之

如诗的高处

唯色

  1、
  在这里,夏天,只有草和花儿是密密麻麻的。那些牲畜:黑色的牛,白色的羊,红色的马,竟也似人,仿佛只是一种点缀。
  还有,天空中飞翔的鸟,和我难以看见的远遁于地平线之外的野兽。
  或者说,草和花,其实命很贱。因为它们那么昌盛,那么理所当然地占尽这里的风光,好像长长的季节,那长长的季节中的时时刻刻都是属于它们的。可它们真的可能幸免它们的一岁一衰荣吗?
  一旦草枯了,花谢了,还有什么会在这里摇摇晃晃呢?
  那些野兽和鸟,那些人吗?
  是的,这些动物,比如说人,可以从这儿走到那儿;不想走了,可以躺着、坐着、站着怎样都行,可以唱些再长也是短促的歌,跳些一闪即逝的舞。
  但是,生老病死,以及其中种种细致入微的所有打击,又可能会放过谁呢?所以,我们就看见了这个人或这匹马,仅仅是比这根草或这朵花熬过了稍微长的一段时间,如此而已!
  那么,有什么永远存在呢?
  这座山或这条河吗?终究还是要崩溃,干涸,或者更显著、更外观的一种蜕变,如所谓的沧海变桑田。
  天空呢?土地呢?
  是否这面太空最终会被另一面天空替换?
  是否这块土地最终会被另一块土地替换?
  就像两只手:这只手掌先打开,接着又换上那只手掌继续打开?
  或者,这面天空和这块土地,总有一天,会突然地彼此上下交换一下?
  那么,草和花,兽和鸟和人,山和水,与我们抬起头来才能看见的日月星辰,又会在怎样的一种不测中,以怎样的面貌出现?
  我不知道。

  2、
  在这里,我看见了什么?
  静静的天,静静的地,以及这之间静静的群山,静静的河流,像是早已死亡,又像是含蓄的生机在默默地盎然,这就是大智若愚吗?
  而那天之鸟,地之兽,山之木,水之鱼,以及世间之人,这些运动着的,随时即飞即跑即长即游,或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不明白,如此给整个一片稳定的世界涂抹上一种生动的色彩,是否只有一个目的,即,暗暗地提醒我们:那样一种静,其实是大动;那样一种动,其实是分秒不息的妥协?
  或者,就以为四处皆静,只要有了一种面对。
  是否一种距离,就会致以一种不变的假象?比如沙土的流失,在一座山上,因为与我们太远,我们就以为,这山还是这山。
  但是,各式各样的我们能够看见的动,在我们难以看见的动中,是多么地无声无息,多么地容易被忽略不计啊。包括人,在这之间,从高处和远处看上去,生和死实在微不足道。
  这样的空啊。
  这样的不空。

  3、
  在这里,我生活过的地方,我左顾右盼。我多想从这样的面对,纯粹的面对之中,捡几片童年的喜怒哀乐。
  但是……
  我突然感到,一个人想要回忆什么,竟是如此困难!就像一段童年时期就是一页空白。而能够记事以后的日子,竟也有那么多的残缺不全。这比空白更令人痛心!
  什么都在变啊!
  何况这样的变,是一种拒绝,一种无法参与其中的绝望。
  似乎只有儿时经常与我面对的那座山没有变。这座山,记得我从小就对它犹豫不决。有时,它离我很近,我可以看见它的每一道沟回,和长在上面的每一种植物;有时,它又离我很远,像是婉言谢绝着什么,不屑尘俗的清高尽把我往后推。那样的山!就那么直愣愣地耸立在我的对面,使我在那一瞬间不再是孩子!
  什么都变了!但是那山,那座我从来不知其名的山,它一眼就认出了我,它一把就把我的眼睛拉向它,让我重新看见它,让我只为它的接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感动,感动不已。
  我看见这山,我重新看见这山,有好多好多的话,我知道我已不必说出。因为有许多琐碎的平常的最易抓住你的心的东西,最让你掉以轻心。而有些个别的东西,尽管面对的时候,你从来不轻易地肯定或否定什么,你甚至情愿将它忘得个干干净净,但它始终是拐弯抹角上的邂逅,是灵魂深处的故乡或亲人。

  4、
  造物者毕竟是公平的。
  它使这一边尽是自然。而相对这纯粹的自然,包括人,一如每一种生命,皆在天地之间,七情六欲像漫山遍野的花儿,自生自灭。
  在这里,面对简单的万物,人可以活得多么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测的风云伴随人的生死;忧郁或冥想,或乐天知命,或寄托于来世,这使他的面对成了他和天地之间倾心的交谈;这使这样一种面对逐渐地具有了一种宗教精神,而具有了一种宗教精神的交谈就越过了天地,并实现着类似感召和被感召的关系。因此,在这里,语言常常显得多余。或者说,语言之多余,是因为这样的语言只是一种表面上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问候。而真正的语言永远在进行。真正的语言就包含在人与天地的面对之中,就流露在那合十的双手上,那默默的祈祷和折损肉体的跪拜里。这样的语言使人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因此,人何须多言。
  可以说,在这里,我看见了诗歌,它真的是一种原始词语的遥远回声。而这些原始词语,就是过于广阔的草地上那一顶顶帐篷,过于高拔的群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包容于其中的一个个人。
  而造物者使哪一边呢?
  在那里,人似乎可以胜天,触目皆是技术,技术的果实,和利用技术又被技术限制的人。人沉溺于其中,为各式各样的身外之物所累,活得复杂,活得个中三昧不堪言。每一个人面对的不再是天地,而是人,和一件件具体的又缺乏生命力的东西。人与人,与这些东西的交谈成为那里最主要的活动,所以语言,在那里,显得多么迫切,刻意,矫情。或者说,语言早已消失,而我们深深地陷入自己编造的谎言当中,不能自拔;我们精心组织的一首首诗歌,竟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开的文字玩笑;而在四面皆是物质的声音的围剿中,我们发出的已不是精神的声音,我们终将彻底遗忘心灵、生命和家园。

  5、
  但是,正如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所写:
  写出的黑黑小字,
  水和雨滴冲没了;
  没绘的内心图画,
  要擦也擦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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