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童年所接受的观念,无论它来自谣曲、格言或俗语,会牢固地烙在心底,终生明晰。就是说,你在成年之后用理性的。分析的手段也无法驱逐这种观念。童年的心地是一片空旷的、满是蜂蜜的田野,即使一片羽毛飘下来,也会牢牢粘住。 我长久不忘的一句话,来自童年,是母亲说的 一粒米重如山。 这话的本意是珍惜粮食,但它对我却没有止于这一层含义,如戒律、或更神秘的谶语。每粒米在我眼里非常神圣。我感到对粮食的轻狂会导致一场莫名的灾难。因此我吃饭不敢剩饭粒,脚踩地上的米粒则不自在。倘若在街上看到垃圾里有白花花的大米饭,便要触目惊心。这时,那句话不召自来。 一粒米重如山。 山可以把人压死,你怎么敢去亵慢?尽管我曾用各种道理试图解开这个可怕的来自米的威胁,但无效。每当心思在剩饭之间犹疑时,它在心里朗朗响起 一粒米重如山。 我摆脱不了它,只好顺从。如同拜物教的一种,也可以叫“恐米症”。 恐惧是一种古老的情感,从人类早期开始,一直追随到今天。对一些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去怕,反能心安。现代人的问题不是怕得太多,而是什么都不怕。在这种心态下受到伤害最多的是环境与资源。在本世纪,科学把中国人的心灵从鬼神的阴影下解放出来,同时又为生活提供了便捷与富足的可能,仿佛一个挥霍的时代已经到来。在这种“什么都不怕”的境况下,环境日益恶化。譬如中国已经成为造成大气臭氧层破坏的有害气体排放国,譬如黄河断流、甘肃的月牙泉干涸、治理前的淮河甚至不能供养微生物,以成毒河。这样的例子太多,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怕,而不管子孙后代有没有饭吃。 佛教中有“不杀生”之说,这种庇护不仅包括了人也包括了野生动物。伊斯兰教在“斋月”期间、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信徒不能进食。饥饿感导致怜悯心,一个从来不知道饥饿滋味的人永远也不会怜悯穷人,同时“斋月”也是对资源中最重要一种——食物的珍重,使人想念并爱粮食,像我一样不敢踩在粮食身上。而基督徒要在每餐之前背诵祈祷文。他们赞美上帝的时候选在吃饭之前,大有深意,实际是在赞美人类得以苟活到每一顿饭的理由是由于他们仍然据有资源,包括产生资源的环境。基督徒把这样的赞美献给上帝。事实上,每一种宗教包括民间禁忌产生的原始动因,都包括了这样的考虑:人的生存与使其生存的环境之间的共生关系。如果一个人不敬畏粮食,那么天地间还有什么其它可以敬畏的东西吗?如果一个人不爱护环境,那么他到底要爱什么呢?在成为人的食物之前,米是庄稼,是漫山遍野的精灵、是土地怀里的孩子。天神牧养的畜群、是生长绿色的种子、是陆地结的珍珠。我在电视里看到,当东北的灾民在屋顶被救到船上时,他们死死盯着在洪水里露出一点穗的高粱,泪水旋眶。那种神色,如与亲人执手诀别。 对佛门中人来说,“不杀生”,甚至包括了不损害一草一木的含义,它们均有佛性,哪敢随意摧折。佛经中透露过这样的意思,草木虫蚁不仅有佛性,而且可与释迎牟尼平等,谁敢害它们?我的朋友。小说家郭雪波是我同乡。一次他说,咱们科尔沁人实际信萨满教,信奉多神。山里树上都是神,谁也不敢砍树。我一想,的确如此,故乡人不砍。不久前我在西康的贡嘎雪山脚下的一间客栈里和藏人聊天。他们信本波教,也是多神教。我问,树上有神吗?一个红脸膛的名字叫安波的藏人自豪地说,那当然。我说,谁也不砍树?他说,那当然。在风雪中,我一下子想起郭雪波说过的话,人那么聪明干嘛?哪如信萨满教,至少树们平安。郭和我一样,无比爱树。 我在信萨满教之前,已经奉行“拜米教”。虽然有虚伪的时刻,譬如饭馊了,我指使媳妇倒掉, 勿使吾心不安。 假如是剩菜我则弃之并不手软,因为心里没有“一叶米重如山”这样的芥蒂。尽管饭菜在生物学上都叫蛋白质或碳水化合物,在经济学上叫资源。 童年的观念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则盼望天下母亲在为孩子开蒙之时,把爱护环境与珍惜资源输入孩子的头脑,使其奉行终身,这实在比乱七八糟的知识、以及钢琴书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一位优秀的母亲会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小小的、又是常常见到的东西放在孩子的心上,让他毕生恭谨,譬如 一粒米重如山。 我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母亲。 文/鲍尔吉·原野 菩提书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