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淡淡的山影却是我生命的一种底蕴。 童年的江南小镇,座落青山环抱之中。攀山越岭,自然成了山里野孩子的乐趣。记得每次争先恐后气喘吁吁登上小镇的后门山,那高远的蓝天下,重重叠叠、层层而去的山影,总让我们睁亮了惊喜的眼睛,常常是久久地如痴如醉地眺望着,遐想着。时至今日,我早已走出了荒僻的小镇,生活在一座高楼林立的都市里,但日渐浑浊的瞳仁里一旦映进了凄幽的山影,依然禁不住心神摇动。 山影无疑是一种美,一种宁静无言的美。山,无论它多么崔嵬高峻,峥嵘峭拔,可山影永远是灵秀而含蓄的。它略去了岩崖的怪异,树木的苍浩,峡谷的艰深,溪流的飞湍,略去了众多的繁文褥节,只留下简洁清奇的神姿,生动飞扬的灵气,默立于天地之间。因此,山影只合在晨光熹微,在夕暮余晖,在淡淡云岚雨雾,在清朗的月色中,远远地去观看。这时,峰愈奇峭,崖愈峻拔,谷愈幽深,映照出的山的轮廓也就愈潇洒多姿。我曾经领略过雨中的桂林山水,云海苍茫的黄山,烟雾蒸腾的匡庐,暮霭溟蒙的青城,那些高低错落,参差孤峭的青峰峭岫全部演幻成一座座紫晶的屏风。比之庞然实体来,淡淡的山影显得更加空灵。超脱。那份宁谧,那份幽远的韵致,真让人如啜饮清泉,一下涤净了心头的尘俗。 古往今来,人们游历山川,除了欣赏大自然的秀美风光,获取履艰越险的快慰之处,我以为,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心灵与静美的山水相洽相融,排遣胸中的郁结。而山庐梦影,既真实又缥渺,既可亲可感,又可寻可思,理所当然是高人雅士抒情写意的最佳具象。看唐代诗人笔下的山影何等瑰丽多姿!“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在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王之焕、王昌龄的眼中,山影足多么苍凉、壮阔和空旷啊。但为了边关的安宁,“不教胡马度阴山”征夫守卒们却长年累月,甚至一生都在那里浴血苦战。苍凉的山影烘托出的正是诗人的博大胸襟和壮美情趣。而诗仙李白跟他豪放落拓的性格一样,他笔下的山影却充满了浪漫、神奇的色彩。“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诗人用一种震天撼地的笔力,道出了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和对自由、光明的向往。作为山水诗人大画家的王维,原本就倾心于凄美的风光,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波折,更加看破世事,觉得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烟云,不值依恋,于是,他平静地走出金碧辉煌的朝廷皇宫,走出浑浊的世道,投向佛寺和大自然的怀抱,把自己的身影彻底地溶入浓浓淡淡的山影里。无论置身于“空山新雨后”还是“独坐幽篁里”,也无论品味“山色有无中”,还是聆听“深山何处钟”,山影勾勒出的是他那种怡然自得,趣凡脱俗的心态;行行句句,无不充满了清幽恬淡的禅意和孤寂深远的意趣。 其实,山影并非五岳名山才美妙动人。人们对于山影的喜爱,纯然是精神上的快乐和抚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辞去归来,在寻常的南山下采菊,种豆,除草,饮酒,写诗,抚琴,悠远的山影雕塑了一个高洁伟岸的形象。同样的,敬亭山也并不孤高绝寰,而李白照样“相看两不大厌”。个中奥妙,是敬亭山的山影里栖立着诗人那种“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傲然不羁的心曲,以及对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时尚的轻蔑。尽管敬亭山的山影并不巍峨奇峭,却历尽了千载而不朽。 对于讲求写意畅神的中国水墨画,飘渺空灵的山影,更是不可或缺的意境。从王维破墨点染的《雪石图》,到董源平淡天真的《夏山》,从米芾意似便已的《溪山雨霁》,到石涛瓷肆苍莽的《黄山八胜图》,我们读到的自然不仅仅是峻峰云岭,松石板桥,茅舍僧寺,透过那些淋漓酣畅的笔墨,更可以窥视到孤拔豪迈的心境和活跃通脱的灵气。静穆的山影看似平常,其实情长意浓,意境邃远,深深烙印着画家的审美情趣和理想情操。 而山民樵夫、僧人隐士,他们蛰居林野,与山影相依为命,甘于过着简朴、清苦的日子。像李叔同,从一个浪迹于歌台舞榭美的骚客间的贵胄公子,转为破钵芒鞋的苦行头陀;从才华横溢文采风流的浪漫艺术家,到黄卷青灯相伴的弘一。这种转捩超越的人生经历,世间又有几个体验过?面对飞来峰、清源山寂寂的清影,在形销神毁的苦修中自我超越,在贝叶与梵唱中寻智慧,把自己熔铸成一位拔俗孤高、耿介高洁的红衣法师。是性灵的醒悟,是山影的感召? 许多年来,攀山涉水,深入林谷,山影始终是我一个无法走出的梦境。我知道,悠远的山影并非虚幻,更非死寂。在它森浩的襟怀里,有凌云的峰崖,有壮巍的树木,有灵动的溪泉,宛转的鸟语,有数不清清纯美丽的花草,而山影把这一切拥人自己的怀抱,相济相融,酿造出自然界的一种大和谐,大完美。常常沐浴在这种宁幽净洁的氛围中,人自然会渐渐变得神怡意远起来。 作者:方叶 |